黑暗。
粘稠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像二十二年前那座水库深处的水,从口鼻,从耳朵,从每一个毛孔,蛮横地灌入,挤压着肺里最后的空气,拖拽着意识不断下沉。
“都是我。”
那三个字,不是声音,是烙印。是用烧红的铁,直接烙在了我的灵魂上,嗤嗤作响,冒着焦糊的肉味。
不是我以为的挣扎,不是含混的辩解,不是痛苦的沉默。
是认罪。
是摊牌。
是将他那从童年开始腐烂、蔓延了二十多年的黑暗人生,赤裸裸地、血淋淋地,摊开在我面前。
林知逸……
我的丈夫……
连环杀手。
可能,从二十二年前就是了。
“温律师?温律师!”
遥远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模糊而不真切。有冰冷的东西拍打着我的脸颊,带着刺痛感。
眼皮重若千斤,我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刺眼的白光扎进来,让我瞬间又闭上。模糊的人影在晃动,是穿着制服的警察和医护人员。我躺在地上,身下是探视室冰冷坚硬的地板。后脑勺传来一阵阵闷痛,是刚才晕倒时撞的。
“……我没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他们扶着我坐起来,递过来一杯水。我机械地接过,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带不起一丝暖意,反而激得我一阵咳嗽,肺叶针扎似的疼。
“温律师,你刚才情绪太激动了……”一个警察皱着眉说道。
激动?
不,那不是激动。
那是信仰的崩塌。是世界观的粉碎。是十几年的婚姻、同床共枕的日夜、女儿口中声声呼唤的“爸爸”,在一瞬间,被那三个字炸得灰飞烟灭后,产生的、纯粹的生理性休克。
我扶着额头,遮挡住自己空洞的眼神。“……抱歉,低血糖,老毛病了。”我扯出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借口,“现在好了。”
他们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我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腿脚依旧发软,但一种麻木的、行尸走肉般的力量支撑着我。“我该走了。”
我没有再看那间探视室一眼,没有再去想玻璃后面那个承认了一切的男人。他不再是林知逸,不再是朵朵的父亲,他只是一个……怪物。一个从我从未窥见的深渊里爬出来的、披着人皮的怪物。
脚步虚浮地走出看守所,外面天光大亮,阳光刺眼得让人晕眩。我坐进车里,关上车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世界一片死寂。
只有心脏在空洞的胸腔里,一下,一下,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像敲打着丧钟。
我趴在方向盘上,没有眼泪,没有歇斯底里。巨大的创伤过后,是彻底的麻木和虚无。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只剩下一个被掏空的、冰冷的躯壳。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手袋里震动起来,嗡嗡作响,执着地不肯停歇。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拿出手机。
屏幕上跳动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没有备注,没有归属地显示。
若是平时,我不会接。
但此刻,一种自毁般的、破罐破摔的冲动主宰了我。还能有什么,比刚才那三个字更坏呢?
我划开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也是一片寂静。
只有一种极其轻微的、稳定的呼吸声,通过电流传来。那呼吸声很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的意味。
仿佛打电话的人,正隔着遥远的距离,静静地欣赏着我的崩溃,我的绝望。
几秒钟后,就在我准备挂断这无声的骚扰电话时——
一个声音响起了。
那声音……很奇怪。像是用了某种变声器,或者隔着什么特殊的东西发出,音调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分辨不出男女,也听不出年龄。只有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的质感:
“照片看到了?”
我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
他/她知道!他/她知道我拿到了照片!知道我去了林知逸的老家!知道我刚才在探视室里,用那张照片,逼出了林知逸那三个字的认罪!
这个匿名的寄件人!他/她不仅在寄出血衣、引导我查案,他/她甚至……在实时监控着我的一举一动!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汗毛倒竖!
“你是谁?”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那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声音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继续用那种平直的语调说道:
“游戏的代价,你付得起吗?”
游戏?
他/她把这称之为……游戏?
我丈夫是双手沾满鲜血的恶魔,我女儿活在黑影子的噩梦里,我的世界已经彻底崩塌……这在他/她眼里,只是一场……游戏?
愤怒,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夹杂着绝望的愤怒,猛地冲上了头顶!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对着手机低吼,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形。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嗤笑?
然后,那个冰冷的声音,一字一顿地,清晰地说道:
“真相,才刚掀开一角。”
“温律师,保重。”
“游戏,”
“才刚刚开始。”
嘟——嘟——嘟——
忙音响起。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僵在驾驶座上,浑身冰冷,如同坠入冰窟。
他/她不是在帮我。
他/她是在利用我。利用我作为辩护律师的身份,利用我对林知逸残存的感情,利用一个母亲的恐惧,一步步,亲手将林知逸钉死在罪恶的十字架上,同时,也将我,拖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游戏的代价,你付得起吗?”
“真相,才刚掀开一角。”
“游戏,才刚刚开始。”
这些话语,像恶毒的咒语,在我耳边反复回响。
我猛地推开车门,冲下车,扶着路边的树干,再一次剧烈地干呕起来。这一次,连酸水都吐不出来了,只有撕心裂肺的痉挛。
付得起吗?
我付不起。
但我还有选择吗?
朵朵画上的黑影子……林知逸那句无声的“朵朵”……那个匿名人无所不在的监视……
我没有退路了。
从我被选为林知逸的辩护律师,从我收到那个染血的包裹开始,我就已经踏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路的尽头,是鲜血淋漓的真相,和可能将我一同吞噬的毁灭。
我直起身,用手背狠狠擦掉嘴角的污渍。眼神里,最后一丝软弱和迷茫被强行剥离,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要与这黑暗同归于尽的决绝。
我重新坐回车里,系好安全带。
发动引擎。
车子缓缓驶离看守所,汇入城市的车流。
阳光依旧明媚,城市依旧喧嚣。
但我知道,我已经不一样了。
我不再是那个一心为丈夫脱罪的妻子,不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
我是一个棋子。一个被匿名操控者握在手里,要去揭开最黑暗真相的棋子。
同时,我也是一个母亲。一个必须保护女儿,哪怕与魔鬼共舞,哪怕坠入深渊的母亲。
游戏,开始了。
而我,别无选择,只能玩下去。
直到……
真相大白,或者,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