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书酱
好看的文学小说分享

第3章

石室的门在身后合拢,将外界最后一丝声响隔绝。

幽篁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门,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手中那个素锦香囊散发出的清冽香气,与她周身尚未散尽的训练场尘土味、以及内心深处那缕无法言说的焦躁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矛盾感。

欧阳景行。

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双过于温润清澈的眼眸,在她脑中盘旋不去。他的赠予看似体贴入微,医者仁心,可那句“驱散一些不必要的梦魇”,却像一枚精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远超预料的涟漪。

他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凭借医术的洞察,推测出她夜不能寐?

幽篁走到那张仅有的硬木桌旁,将香囊置于桌上。小小的锦囊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枚沉默的问号。她没有立刻使用它,尽管那香气确实诱人。在暗卫营生存的法则之一,便是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好意”保持最高警惕,哪怕它披着医者的外衣。

她盘膝坐上冰冷的床榻,尝试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通过调息来平复心绪,将那些杂乱的念头如同剔除杂质般一点点剥离出去。

气息沉入丹田,沿着固定的经脉路线缓缓运行。初时一切顺畅,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紧绷在规律的吐纳中渐渐舒缓。左腰旧伤的刺痛也似乎减弱了些许。

然而,当她心神逐渐沉静,试图进入物我两忘之境时,那场熟悉的、带着灼热温度的梦魇,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凶猛地席卷而来——

不再是零碎的片段。这一次,景象清晰得令人心悸。

天空是猩红色的,被冲天的火光映照得如同末日。炙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她被人死死抱在怀里,那怀抱温暖却颤抖得厉害。耳边是女人凄厉到破音的哭喊,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泪浸泡过:

“昭儿——!快走——!记住这凤凰花!记住!!”

视线被迫抬起,她看到庭院中一棵巨大的、正在燃烧的树。那树的形态奇异,枝头盛放着无比绚烂的红色花朵,即便被烈焰舔舐,依旧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凤凰花 !

一枚触手温润的东西被慌乱地塞进她的怀里,低头看时,是一枚羊脂白玉雕成的玉佩,上面赫然正是那浴火凤凰花的图样,花瓣上沾染着几点刺目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

紧接着,是身体被强行推开的失重感,左腰侧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嗬——!”

幽篁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她大口喘息着,仿佛刚刚从溺水般的窒息中挣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左腰,那里,陈年的疤痕正传来一阵阵灼烫的痛感,与梦中那撕裂的痛楚如出一辙。

不是错觉。

那不是普通的噩梦。那是记忆!是被某种力量强行封锁、却又在她体内顽固留存的、属于她真正过去的记忆!

火光,杀戮,女人的哭喊,凤凰花,染血的玉佩……还有,“昭儿”这个称呼。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她不敢深思的真相——她,这个没有过去、代号“幽篁”的暗卫,曾经有过另一个名字,另一个身份,生活在另一个……很可能已经化为灰烬的地方。

那个“她”,那个胡全和萧绝可能在她眼中看到的影子,是否就是梦中那个将她推入生路、自己却葬身火海的女人?

清晨的铜铃声依旧冰冷刺耳,但今日听在幽篁耳中,却多了一层不同的意味。它不再仅仅是唤醒工具的信号,更像是一道将她从血腥记忆拉回残酷现实的枷锁。

她沉默地起身,更衣,融入前往校场的人流。外表看来,她与往日别无二致,冷峻,沉默,如同一块浸透了寒冰的石头。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某些被冰封的东西,已经裂开了无法弥合的缝隙。

校场的训练依旧残酷而高效。对抗、潜伏、暗器……她凭借着多年锤炼出的本能,完美地完成着每一项指令,动作甚至比平时更加狠辣果决。仿佛只有将身体逼迫到极限,才能暂时压制住脑海中那些翻腾不休的画面和声音。

然而,细微的差别依然存在。

在一次高强度的多人混战对抗中,一名对手被她凌厉的攻势逼入绝境,情急之下使出了一招阴狠的撩阴腿,直取她下盘要害。这本是训练中常见的险招,幽篁有不下三种方法可以轻松化解并反制。

但就在那一瞬间,对手因拼命而略显狰狞扭曲的面孔,与她梦中某个模糊的、带着杀意的黑影重叠了!

她的动作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虽然她立刻反应过来,以毫厘之差侧身避开,并以一记手肘重重击在对方肋下,将其制服,但这片刻的迟疑,落在高台上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已然足够明显。

训练结束后,萧绝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幽篁,留下。”

其他暗卫沉默地、快速地离去,没有人敢多看一眼。偌大的校场,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人。跳动的火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

幽篁转身,单膝跪地:“统领。”

萧绝踱步到她面前,玄色的衣摆停在她低垂的视线里。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种极具压迫感的审视目光笼罩着她。空气仿佛凝固了。

“你的心,乱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方才那一瞬的迟疑,在真正的厮杀中,足以让你死上三次。”

幽篁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瞒不过萧绝,但没想到他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

“属下知错。”她将头埋得更低,“定加勤练,消除破绽。”

“破绽?”萧绝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冷峭,“技术的破绽可以弥补,心的破绽,才是致命的根源。”

他蹲下身,冰冷的视线与她平齐。如此近的距离,青衣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荒原,以及荒原之下,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复杂的探究。

“告诉我,幽篁。”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语,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昨夜‘清心汤’的药力,似乎对你效果不彰。你梦到了什么?或者说……你‘想起’了什么?”

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脑海!

幽篁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他知道那“清心汤”并不仅仅是涤清戾气,更是在压制她的记忆!他甚至精准地点出了“梦”和“想起”!

巨大的震惊和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她猛地抬头,对上萧绝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眸子。一直以来被灌输的忠诚、服从,与刚刚复苏的、对自我过去的追寻,在她体内发生了剧烈的冲撞。

她几乎要脱口问出:“那汤药到底是什么?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但残存的理智和多年训练出的本能,如同最后一道闸门,死死扼住了她的冲动。她不能问。一旦问出口,就等于承认了记忆的松动,等于将自己置于更加不可测的危险境地。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让眼神恢复成一片沉寂的冰湖,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属下不明白统领的意思。”她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是昨日任务后,旧伤有些反复,影响了睡眠,并无他梦。”

萧绝静静地看着她,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要剥开她所有的伪装,直刺灵魂深处。校场中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的、惊心动魄的对峙。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最终,萧绝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冷峻。

“是吗?”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不再追问,但那份无形的压力却丝毫未减,“最好如此。记住你的身份,幽篁。你是暗卫营的刀,刀不需要会做梦。”

说完,他转身,玄色的身影融入校场边缘的黑暗中,脚步声渐行渐远。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幽篁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紧绷的脊背微微松弛下来。冷汗,早已浸湿了她内里的衣衫。

萧绝的警告,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暗卫营,这个她视之为“家”的地方,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深邃和……可怕。

带着满心的寒意与疑惧,幽篁回到了石室。

萧绝的警告言犹在耳,但梦中那场冲天的大火和女人凄厉的呼喊,却更加鲜明地灼烧着她的灵魂。压制与追寻,两种力量在她体内激烈地拉锯。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素锦香囊上。

欧阳景行……这个看似温和无害的太医,是另一重迷雾。他的赠香,是出于善意,还是别有用心?这香,是救赎的稻草,还是陷阱的诱饵?

赌一把。

这个念头突兀地冒出,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现状已然如此,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她需要答案,需要从那无尽的梦魇中,攫取更多关于过去的碎片。

她拿起香囊,解开系绳,将里面混合好的、散发着清冽甘甜气息的干花药草,倒入一个小小的铜质香薰炉中。指尖微颤,引燃了火折子。

一缕极细的、带着宁神花特有清香的青烟袅袅升起,在石室中缓缓弥漫开来。香气并不浓烈,却极具渗透力,很快,整个狭小空间都被这股令人心安的气息所充盈。

幽篁盘膝坐于榻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香气入肺,仿佛真的有抚平焦躁、安定神魂的奇效。连日来的疲惫、紧张,以及刚刚与萧绝对峙带来的惊悸,都在这香气中慢慢舒缓、沉淀。

她再次尝试入定调息。这一次,心神不再被杂乱的念头和血腥的梦境碎片蛮横地冲击。那些画面依然存在,却仿佛隔着一层柔和的薄纱,变得不再那么具有攻击性。

她的意识逐渐下沉,仿佛漂浮在一片温暖而安宁的黑暗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黑暗开始褪去,新的景象缓缓浮现——

不再是燃烧的府邸,而是一间布置得精致典雅的闺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与香囊中类似的宁神花香。一个穿着鹅黄色宫装、看不清面容的年轻宫女,正坐在窗边的绣墩上,低声哼唱着一支轻柔的、带着江南水乡韵味的歌谣。

小小的她,被称为“昭儿”的女孩,正趴在一张铺着锦缎的小桌上,手里握着一支小小的彩笔,在一张宣纸上认真地涂抹着。

纸上画着三个人。中间是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笑得眉眼弯弯。两旁是两个身形高大的大人,男子威武,女子温婉。虽然笔触稚嫩,但能看出是一家三口的模样。

女孩画得专注,并未注意到身后,一名身着华美宫裙、气质高雅的女子悄然走近。女子俯下身,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带来一阵令人安心的暖意。女子似乎在轻声指点着什么,然后,她拿起笔,在女子裙摆的位置,细致地添上了几笔绚烂的红色。凤凰花 !

画面温暖而宁静,充满了爱与呵护,与那场血腥的火光形成了极致的反差。

幽篁(或者说,昭儿)在梦中,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几乎要被遗忘的幸福感。她下意识地呢喃出声,向着那温暖气味的来源,那个华服女子靠去……

也就在这时,梦境的边缘开始波动,景象变得模糊。那哼唱的歌谣,那女子温柔的低语,都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

“娘亲……”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孩童依赖口吻的词语,无声地从她唇间逸出。

幽篁猛地睁开双眼。

石室内,那缕安神香已然燃尽,只余下空气中淡淡的、即将散去的尾调。窗外,依旧是一片沉沉的夜色。

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胸腔里那股酸涩又温暖的激荡缓缓平复。

这一次,没有惊醒,没有冷汗,只有一种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悲伤与……确认。

她记起来了。不仅仅是杀戮和恐惧,还有更早的、被爱与温暖包裹的时光。

那个哼歌的宫女,那个在她画作上添上凤凰花的华服女子……她的“娘亲”。

她是“昭儿”。她曾有一个家,一个身份显赫、可能与凤凰花紧密相关的家族。而那场大火,毁灭了这一切。

左腰的旧伤不再仅仅是疼痛,它成了一个坐标,一个连接着过去与现在、梦境与现实的烙印。

她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仿佛那枚梦中出现的、染血的凤凰花玉佩,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触感是如此真实,带着一丝虚幻的温润。

萧绝的警告,暗卫营的铁律,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而可笑。他们可以抹去她的名字,封锁她的记忆,将她锻造成一把无情的刀,但他们无法彻底斩断血脉深处的呼唤。

那个在画作上为母亲裙摆添上凤凰花的女孩,那个会依偎在母亲身边呢喃的“昭儿”,从未真正死去。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眼神却不再迷茫,而是燃起了两点幽深的、如同梦中凤凰花一般炽烈的火焰。

追寻才刚刚开始。无论前方是更深的阴谋,还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她都必须走下去。

她要知道,那场大火从何而起。

她要知道,“昭儿”究竟是谁。

她要知道,是谁,将她变成了如今的“幽篁”。

夜色正浓,而一颗属于“昭儿”的心,却在“幽篁”的胸膛里,有力地、不屈地跳动起来。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