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破岳那番基于严密逻辑和科学数据的推测，像一块被全力投掷出的、沉重而坚硬的巨石，狠狠地砸入我原本就因各种离奇遭遇而波澜四起的心湖，瞬间激起了滔天的巨浪和久久无法平息的剧烈震荡。一个隐匿于数十米深湖水之下、可能源自数百年前的古代人工结构，一个持续缓慢泄漏、成分不明且具有明显环境毒性的化学污染源……这庞大而复杂的谜团，其规模和潜在危险性，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一个民俗学研究生凭借好奇心和一点点运气所能触碰、甚至理解的范畴。它像一头潜伏在黑暗深水中的巨兽，仅仅显露出的冰山一角，就足以让人心生寒意。显然，即便是能力出众、装备精良如张破岳，要独自面对并解决这样一个棘手的问题，也显得力不从心，风险极高。
我们迫切需要更专业、更强大的水下探测设备，去穿透厚厚的淤泥和黑暗，窥视那“穿穴”内部的真实情形；我们需要全套的、能够抵御强酸和未知有毒物质的专业防护装备，以及可靠的供氧和空气过滤系统，来保障探查者的人身安全；我们还需要更强有力的后勤支援和应急预案，以应对水下可能出现的各种突发状况；更重要的是，我们亟需更广泛、更深入的情报网络，去挖出那伙行踪诡秘、装备精良、自称“地质勘探队”的不明势力的真实底细和目的。这一切，都不是单打独斗能够解决的。
显然，张破岳的思维与我的担忧在同一频道上。他沉默地用袖子拂去桌面上那些由灰尘构成的、临时推演的草图痕迹，仿佛要将刚才那个尚属“理论”阶段的推测暂时封存。然后，他径直走到小屋那个最昏暗、堆放着一些杂物箱的角落，弯腰从一个看起来像是工具箱的帆布包里，取出了一个设备——那东西比市面上常见的智能手机要厚重敦实得多，通体是哑光的深灰色工程塑料，边缘包裹着防撞橡胶，顶部伸出一根可以多节拉伸的粗壮天线，侧面还有几个防水胶塞覆盖的接口——这是一部海事卫星电话。
“情况超出预期，我们需要外部支援。”他言简意赅地对我解释了一句，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下定了决心的果断。然后，他熟练地拉出天线，检查了一下屏幕上的信号强度指示格，手指便开始在那排相比智能手机显得粗大、间距也更宽的物理按键上快速而准确地移动起来，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显然对操作这种设备极为熟悉，绝非临时抱佛脚。
短暂的等待音后，电话接通了。张破岳按下了机身侧面的免提键，立刻，一个略带沙哑、语调起伏带着几分市井圆滑和精明的中年男声，便清晰地从小喇叭里传了出来，在这间空旷、寂静、只有晨光从窗户缝隙渗入的小屋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
“哟嗬？！破岳？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小子不是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又钻到哪个鸟不拉屎的山沟沟、河汊汊里，捣鼓你那些不能吃不能喝的老古董文物保护去了吗？怎么今儿个想起给哥哥我打卫星电话了？这国际长途加卫星信道，死贵死贵的！是不是又手痒了，在哪个犄角旮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硬货’、‘生坑器’，自己吃不下，手头又紧巴巴的，想让哥哥我帮你‘周转周转’，找找门路‘出货’？”
这个声音……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久经商场的油滑和算计，言语间毫不掩饰对利益的直白追求，与张破岳那种沉默寡言、严谨务实、仿佛一切以技术和事实为准绳的技术人员风格，形成了极其鲜明的、近乎滑稽的对比。我下意识地在心里给他贴了个标签——“王老板”，或者，更形象一点，“王算盘”？
张破岳似乎对电话那头这种充满市侩气的开场白早已司空见惯，脸上没有任何被打趣或是不耐烦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直接无视了对方的调侃，切入核心主题，语气平稳而清晰：“王老板，长话短说。我这边，鄱阳湖，老爷庙水域，发现一个情况。一个疑似水下的古代人工构筑物，存在结构性破损，导致内部封存物泄漏，正在持续污染周边水土，情况比预想的要复杂。”
“渗漏点？”电话那头的王算盘声音里的戏谑和调侃收敛了一些，语调里多了几分属于商人的、嗅到潜在机会时的专注和兴趣，“具体是什么路数的污染物？腐蚀性的？还是……有别的什么‘说道’？”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试探性的含糊，但意思却表达得相当露骨，“有没有……嗯……就是那种，比较亮眼的‘伴生品’？你懂的。”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含在嘴里说的，但指向性再明确不过——就是在问除了污染物，底下有没有埋着值钱的古董、文物或者什么特殊物件。
“目前检测到的主要是硫化物和强酸性物质，环境危害是当前最直接的表现。至于内部具体有没有，或者有什么样的‘伴生品’，”张破岳的回答非常谨慎，措辞严密，没有给出任何可能被对方抓住并放大的承诺或暗示，“需要等具备条件后，进入内部探查才能确定，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他话锋一转，语气凝重了几分，“但是，这边还有另一伙人也在盯着这个点。他们自称是‘地质勘探队’，但行为模式可疑，装备的专业程度超出常规勘探需求，目的不明。昨晚，我和他们之间，发生了一点小摩擦和追逐。”
“哦？”王算盘的声音瞬间扬了起来，像是一只被惊动的猫，透着商人对潜在风险和巨大机遇那种天生的、极其敏锐的直觉，“来者不善啊？摸清楚是哪路神仙下的绊子吗？是官面上的，还是……道上的？或者是哪家不开眼的跨国公司也闻到味儿了？”
“背景不明，正在调查。所以需要你动用你的关系网帮忙。”张破岳直言不讳地提出要求，没有任何客套，“我们这边，急需更专业的深水潜水装备、高精度的水下侧扫声纳或三维成像声纳、能够抵御强酸和未知化学物质的全封闭式重型防护服、以及配套的正压呼吸系统和空气监测仪。另外，同样重要的是情报。动用你的渠道，仔细查一查，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背景特殊、行事低调、或者装备异常的队伍在这一带湖区频繁活动，特别是……和地质、矿产、或者水下工程相关的。”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阵短暂的、约莫五六秒钟的沉默，听筒里只能听到卫星信道特有的、极其细微的、如同白噪音般的电流“嘶嘶”声。这沉默仿佛有了重量，压在小屋的空气里。我几乎能想象出，电话那头的王算盘，此刻正眯着眼睛，手指飞快地敲打着计算器（或者他心算极佳），大脑如同高速运行的计算机，飞快地权衡着这次“投资”的潜在收益与需要承担的风险、以及需要投入的成本之间的复杂比例。
“破岳啊，我的好兄弟，”王算盘的声音再次响起，先前那点热情收敛了不少，换上了一副生意人谈条件时标准的、带着点为难和算计的口吻，“不是哥哥我不讲情面，不想帮你。可你听听你刚才说的这些，又是顶级的专业潜水探测设备，又是要查这种来路不明、背景可能极深的队伍……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不是烧钱如流水，而且风险极高的活儿？你也知道，哥哥我就是个做点小本买卖的中间人，赚点辛苦钱，这投入和产出万一不成正比，这风险我可就……”
“潜在的收益，往往与需要承担的风险成正比。”张破岳不等他说完，便平静地打断了他，语气没有抬高，却带着一种基于事实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一个在官方记录中可能完全空白、从未被外界发现和扰动过的水下古代结构，其本身的考古学、历史学研究价值，以及内部可能存在的、未被此前污染所波及的、保存完好的‘伴生品’……这两者叠加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以你的见识，应该不需要我多做解释。”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仿佛投下了一枚更有分量的筹码，“而且，那伙身份不明的人如此紧张这个地点，甚至不惜在夜间进行秘密勘探，并对意外靠近者采取驱逐乃至攻击性姿态，这种行为本身，就从侧面印证了那个地点的重要性，或者说，其内部隐藏东西的……特殊性。”
他这番话，既是在描绘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可能存在的“大蛋糕”（画饼），也是在巧妙地施加压力，暗示对方如果此刻不介入，可能会错失重要的机会，甚至被那伙不明势力抢占先机。
“嘿嘿嘿……”王算盘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如同夜枭般的干笑声，听得我有些不舒服，“你小子，几年不见，这张嘴还是这么厉害，死的都能被你说成活的了！行吧，行吧！”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语气变得干脆起来，“看在我们这么多年交情，合作一直还算愉快的份上，这个忙，哥哥我帮了！设备方面，我来想办法协调，尽量给你弄来最合用、最顶级的货色！情报网络我也会立刻发动起来，掘地三尺也给你挖出点那伙人的蛛丝马迹来！不过——”他话锋猛地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而精明，带着不容置疑的底线意味，“咱们丑话必须说在前头！这次行动，所有的前期投入算我的！但是，后续的任何发现——我指的是所有，无论是研究资料、实物样本，还是任何有价值的‘伴生品’——我拥有优先的处置权和绝对的收益分成权！具体怎么个分法，等我们见面，白纸黑字，立下规矩再谈！当然，要是最后咱们忙活一场，发现底下就是个空壳子，或者东西都被污染得一文不值了，那你可别怪哥哥我到时候跟你一笔一笔算清楚所有的设备租赁、人员调动和情报费用的成本账！亲兄弟，明算账！”
“可以。按规矩来。”张破岳的回答异常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讨价还价，似乎对此早有预料，或者，这本身就是他们之间合作的一种常态。“我会把我们现在所在的临时坐标通过加密信道发给你。动作要快。”
“没问题！包在哥哥身上！保持通讯畅通，等我消息！”王算盘利落地应承下来，随即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卫星电话里传来了单调而规律的忙音，在这间重归寂静的破旧小屋里回荡，格外刺耳。我站在一旁，心情如同被打翻的五味瓶，复杂难言。这个突然以如此市侩精明形象闯入我们计划中的“王算盘”，听起来完全像个唯利是图、将风险收益计算到骨子里的商人，这样的人，真的能够信任吗？将如此重要、甚至可能关乎生死的事情，部分寄托于这样一个人的资源和渠道上，会不会是引狼入室，或者与虎谋皮？但是，环顾眼前这简陋的环境和我们有限的资源，理智又清醒地告诉我，在目前这种孤立无援、强敌环伺的情况下，张破岳的选择，或许是唯一能快速打破僵局、获得突破性进展的途径。我们似乎……并没有太多更好的选择。
张破岳熟练地收回天线，关闭卫星电话，将其妥善地收回到那个帆布工具包里。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写满疑虑和不安的脸上，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简单地解释了一句：“王算盘，做古董文物、稀有资源中介和信息掮客的，黑白两道，国内国外，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和门路。他负责提供我们急需的设备和情报网络，我们负责核心的技术分析和现场操作。这是目前情况下，能够最快速度获得必要支援的方式。”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法，行非常之事，自然也需借非常之人。这个由一名身份存疑的技术专家、一个半吊子民俗学学生，以及一个精于算计的灰色地带商人所临时拼凑起来的、关系微妙而脆弱的团队，正以一种远超我日常想象的速度和方式，在这片被迷雾和危机笼罩的湖畔，仓促却又必然地逐渐成形。
只是，望着窗外那在晨曦下波光粼粼、却愈发显得深邃莫测的浩瀚湖面，一个沉重的问题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前方那片未知的水域之下，等待着我们这个临时团队的，究竟是揭开一段尘封历史谜团、触摸古代隐秘的难得机遇，还是……更加深不可测、步步杀机的致命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