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观止幼时曾养过一只误入窗扉的雀儿。
那雀儿羽翼未丰,在春日暖阳下歪着头,眼神灵动。
他将它小心地供养在金丝笼中,看它在方寸之间跳跃、啄食,成了那枯燥时日里唯一的慰藉。
谁知后来换水时,那雀儿竟寻了间隙,双翅一振,便如离弦之箭般没入苍穹,再无踪迹。
天地浩渺,一去不返。
而今眼前的女郎言笑晏晏,眸光流转间那份灵动与怯意,竟与当年那只雀儿如出一辙。
她是否也会这般不期而至,又转瞬即逝?
储观止淡琉璃色的眼眸染上几分暗色。
自那以后,他院中再未养过任何鸟雀,心亦如止水,不为任何外物所动。
他声线清越,如玉石相击:“我不过是尘世一蜉蝣,怎敢妄称君子。”
“狐裘既已相赠,便是女郎之物,或穿或藏,或赠或售,皆由女郎心意,不必以我为念。”
那狐裘若论市价,何止百金,足以供寻常闺阁女子数载用度。
崔妩敛衽一礼,轻声道:“多谢殿下。”
她语声微顿,抬眼望向殿外渐起的风雪,面露难色:
“不知……可否容阿妩在此稍歇片刻?待身上暖和一些,便立即去寻郡主的猫儿。”
世间尊卑,便如一道泾渭分明的鸿沟。在那些天潢贵胄眼中,她的性命,尚不如一只猫儿来得矜贵。
唯有步步为营,徐徐图之,方能挣脱眼前这困顿之境。
面对这合情合理的请求,储观止并未迟疑,只轻声应道:“好。”
他依旧静坐于蒲团之上,神情淡漠,气息沉寂,宛如神龛上垂目千年的玉像,不染半分人间烟火。
纵使崔妩几番寻话,旁敲侧击,所得回应也不过寥寥数语,不轻不重,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只泛起几圈浅淡的涟漪,便再无回音。
崔妩秀眉微蹙,储观止此人过于清冷寡淡,想要迅速赢得他的好感已非易事,更遑论成为他心头那抹难以磨灭的白月光。
她心绪纷乱如麻,渐觉周身乏力,想来是在雪中行走时衣衫单薄,不慎染了风寒。
意识朦胧间,她下意识向他身侧靠近,眼前景物愈发模糊,几乎看不清储观止的身形,唯余一片雪色衣角在视线内。
当少女温软的身躯倏然贴近,储观止原本舒展的身形骤然僵直。
他未曾料到崔妩竟如此大胆,敢在宝殿之中行此逾越之举。
他素来不近女色,对崔妩屡次似有若无的撩拨已是一再容忍,而今这般明目张胆的靠近,分明是要搅乱他素来平静的心境。
身为世家嫡长子,日后要继承家主之位,他肩负着整个家族的重任,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克制,绝不能因儿女情长而迷失方向。
他拧紧眉心垂眸看她,正欲出言训诫她当自尊自爱,莫要与男子过分亲近,却在触及她面颊那不正常的潮红时,已到唇边的斥责倏然止息。
女郎靠在他臂侧,呼吸灼热,隔着几层衣料也能感受到那不正常的体温。
她方才的言笑晏晏、刻意接近,原来并非全是算计,竟是强撑着病体?
“……崔女郎?”
他低声唤她,声音里那惯常的玉石清冷少了些许,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崔妩没有回应,长长的眼睫紧闭着,在那泛着潮红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青影,平日里流转的眸光尽数敛去,只余下全然的脆弱。
这份脆弱毫无遮掩,与她先前刻意表现的样子全然不同。
崔妩意识已然模糊,身子一软,直直地向地上倒去,就在马上要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储观止伸出了双手,将她揽住。
触及到热源的崔妩在他的怀里蹭了蹭,本能让她全然忘却了礼数与顾忌,几声难受的轻哼,像幼猫的呜咽,极其细微。
“阿娘,我好冷……”
她含糊地呓语,羽睫颤动,却无力睁开。
双手不由自主地环住了眼前青年的腰身,但此刻并没什么旖旎的想法,好似只将他当作了自己的依靠。
储观止精致的下颚紧绷,他还是不习惯与人过分亲密的接触,可少女此时神智不清,若是将人推开……
流云看到这一幕时亦是十分惊讶,世子殿下不近女色,素来爱洁,这还是第一次与一个女郎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想当初也有心怀不轨的女郎要投怀送抱,皆被殿下厉声斥责,随后告知了家族,受到严惩。
可这世子殿下对崔女郎……
他摇摇头,将脑中不合时宜的想法给清了出去。
殿下是何想法,哪里是他们这等下人能够随意揣测的。
储观止眼尾低垂,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到女郎乌黑的发顶,还有纤长而不安颤动的睫羽。
佛说众生平等。
那他就不应该因男女有别,而对一个病重的女郎有任何偏见。
他略微调整了下姿势,让怀中女郎能靠得更稳妥些,避免更多的肢体接触,却又确保她不会滑落。
“传医官。”
他声线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仿佛怀中抱着的不是一位活色生香的少女,而只是一件亟待处理的物什。
流云躬身领命,匆匆退下。
佛殿内重归寂静,只余窗外风雪之声愈发清晰。
香案上的檀香依旧袅袅,与怀中少女身上传来的、因发热而更显清晰的淡淡馨香交织在一起,竟生出一种莫名之感。
储观止将身上的披风褪下盖在了她的身上。
流云的动作极快,不多时便领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医官匆匆而入。
老医官见到殿内情形,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但立刻便收敛心神,垂首上前。
储观止微微颔首:“有劳。”
老医官不敢怠慢,小心地跪坐在旁,取出脉枕。
储观止轻轻将崔妩的手腕从自己腰间移开,放置于脉枕之上。
那截手腕纤细白皙,因高热而泛着粉红,此刻无力地垂着,仿佛一折即断。
诊脉的过程,储观止始终静默。直到老医官收回手,恭敬回话:
“殿下,这位女郎是感染了风寒,加之可能忧思过度,体力不支,以致邪热内侵,来势汹汹。需立即用药疏散退热,若拖延下去,恐生变故。”
“开方煎药。”储观止言简意赅。
“是。”老医官应下,迟疑地看了看周遭,“只是……此地乃佛门清净地,煎药恐怕……”
“无妨,”储观止打断他,“去偏殿,尽快。”
流云立刻引着医官退下安排。
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崔妩似乎因方才的移动更加不适,眉心紧紧蹙起,无意识地往披风深处缩了缩,寻求更多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