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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加入联合安全小组后的日子,并未如李默预想的那般即刻卷入惊心动魄的深空谜团或国际阴谋的核心。相反,它呈现出一种近乎停滞的、精致而乏味的平静。

他的新职责——“外勤安保联络官”兼刘正云的“首席行动官”——在大部分时间里,更像是一个高级跟班和观察员的混合体。安妮丽丝·斯图尔特的实际人身安全,由一支精干、沉默、眼神锐利的英方安保团队全权负责,他们像一层无形的、密不透风的合金铠甲,将她与外界,包括李默,隔离开来。李默的工作,更多的是程序性的:提前知晓行程、检查路线预案、与英方安保负责人进行近乎形式主义的沟通协调,然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和跟随。

他参与会议,但通常只在会议室外的休息区;他陪同外出,但往往被安排在车队中后段的车辆里。他接触到的,永远是经过过滤的信息和礼节性的距离。刘正云那边接收到的汇报,也多是日常流程性的内容,并无实质进展。这种看似重要实则被排除在外的状态,完美诠释了安妮丽丝那句“玻璃箱里的金鱼”——她被严密保护着,而他,则被困在另一重无形的、由礼节和权限构筑的箱子里,观赏着,却难以触及核心。

这种令人窒息的平静,在一个阳光算不上明媚的下午被打破了。

那是在一场于维也纳某古老宫殿内举行的环保基金会年度酒会上。衣香鬓影,杯觥交错,空气里弥漫着香槟气泡与昂贵香水混合的甜腻气息。李默穿着合体的西装,如同一个沉默的背景板,站在宴会厅相对边缘的区域,目光习惯性地扫视全场,同时留意着被几位企业家和慈善家围在中央、言笑晏晏的安妮丽丝。

这时,一个身材高挑、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端着一杯威士忌,笑容可掬地插入了谈话圈。李默认得他——查尔斯·霍普金斯勋爵,英国议会里一位以狡猾难缠和保守立场闻名的政客,也是斯图尔特家族在英国重要的政治对手之一。

寒暄不过两句,霍普金斯勋爵的话锋便如同浸了蜜的毒针,巧妙地递了出来:

“亲爱的安妮丽丝,你近来的工作重心似乎越来越偏向于那些……嗯……遥远而耗费巨大的星际幻想了。”他晃着酒杯,笑容不变,“恕我直言,当我们的选民还在为冬天的取暖费发愁时,将如此庞大的公共资金投入一个可能几百年都不会有回响的项目,是否有些过于……理想主义了?或者说,脱离了现实的基础?”

他的声音不高,但足以让周围一小圈人都听得清楚。气氛瞬间微妙地冷却下来。几位企业家交换着眼神,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这是公开场合极其刁钻且恶毒的诘难,直接质疑安妮丽丝项目的合法性与正当性,试图将她塑造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精英主义者。

安妮丽丝脸上的笑容未减,但李默捕捉到她异色瞳中一闪而过的冰冷锐光。她红唇微启,显然已准备好一套逻辑严密、足以将对方驳斥得体无完肤的说辞。

然而,就在她即将开口的刹那,一个平静、温和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抢先一步响起了:

“请恕我冒昧,霍普金斯勋爵。”

李默上前半步,微微向勋爵颔首致意,姿态谦恭有礼,却恰好挡在了安妮丽丝与霍普金斯之间一个微妙的侧前方角度。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带歉意的微笑,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无意打断您的谈话。只是刚刚恰好听到您提及‘现实基础’与‘选民取暖费’,让我想起不久前阅读的一份由贵国下议院环境审计委员会发布的报告——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上个月发布的——报告明确指出,对深空探测技术的投资,尤其是在新型高效太阳能电池板、极端环境耐耗材料以及超远程通讯技术方面的突破,其衍生技术在未来五年内,有望直接降低至少百分之十五的民用能源成本。”

李默的语气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目光真诚地看着霍普金斯。

霍普金斯勋爵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更加慈祥,但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却瞬间锐利起来。他轻轻“哦?”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年轻人,你对议会的报告倒是很关心。”他晃着酒杯,语气轻松,却带着绵里藏针的试探,“报告的愿景总是美好的。但技术的转化,尤其是从实验室到千家万户的灶台,中间隔着漫长的道路和巨大的不确定性。将选民当下的福祉,寄托于一个遥远且充满变数的‘可能’之上,这是否本身……就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冒险呢?斯图尔特女士的项目,听起来更像是一个代价高昂的‘梦想’,而非一个严谨的‘计划’。”

他的反击极其老辣,轻易承认了报告的存在,却质疑其实现的可靠性和时间成本,并将“梦想”与“计划”对立起来,继续给安妮丽丝贴上“不切实际”的标签。

周围的企业家们目光再次聚焦到李默身上,看他如何接招。

李默的神色没有丝毫慌乱,反而赞同地点了点头,仿佛完全接受了勋爵的批评:

“勋爵您说得非常对,技术的转化之路确实充满挑战,严谨的计划远比空洞的梦想重要。”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

“正因如此,才更凸显出斯图尔特女士所推动项目的独特价值。它并非纯粹的学术探索,其核心目标之一,就是为这类高风险、高回报的前沿技术,提供一个前所未有的、极端苛刻的‘测试场’和‘加速器’。”

“试想,”李默的目光扫过周围看似倾听的企业家,“有什么环境,比深空旅行对能源效率、材料耐久性和通讯稳定性的要求更为极端和不容有失?在这些领域取得的任何一丝微小突破,都意味着其技术成熟度和可靠性达到了当前工业界的顶峰。它们向下转化至民用领域的速度和成功率,将远高于那些在温和实验室环境下诞生的技术。”

他重新看向霍普金斯,笑容依旧谦和,却掷地有声:

“从这个角度看,斯图尔特女士的项目,恰恰是为您所关心的‘技术转化不确定性’和‘选民长远福祉’,提供了目前所能想象的最坚实、最快速的实现路径之一。它不是在逃避现实问题,而是在用最根本的方式,为未来的现实问题构建解决方案。我认为,这恰恰是最高级别的‘严谨’和‘负责任’。”

李默的回应,将对方的质疑完美转化为对项目意义的更深层佐证。他不仅化解了攻击,更是在替安妮丽丝的项目做了一次极其精彩的宣介,暗示了其背后巨大的商业潜力和战略价值。

霍普金斯勋爵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逻辑陷阱:继续质疑,就等于否认技术突破的根本价值和自己一直标榜的“长远眼光”;表示赞同,则等于彻底否定了自己最初的发难。对方这个年轻人,用最礼貌的态度,把他逼进了一个死胡同。

他眼底闪过一丝真正的恼怒,但更多的是惊愕——惊愕于这个看似不起眼的东方年轻人思维的敏捷和语言的锋利。

“哼,有趣的解读。”勋爵干笑了一声,不再看李默,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安妮丽丝,语气变得生硬而意有所指,“安妮丽丝,你总是能找到一些……角度独特的助手。但愿他们的智慧,最终能转化为纳税人看得见的成果,而不是停留在鸡尾酒会的巧言令色上。”

说完,他不再给任何回应机会,几乎是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转身快步离开,融入了人群。那背影,带着一丝仓促和挫败。

周围短暂地安静了一下,随即几位企业家看向李默的眼神彻底变了,从好奇变成了真正的重视,甚至带有一丝钦佩。然后,才有人笑着试图重新活跃气氛。

安妮丽丝·斯图尔特站在原地,已经到了唇边的词句早已咽了回去。她微微侧头,那双异色瞳灼灼地落在李默身上,里面闪烁着的不是简单的感谢,而是一种极度惊讶、欣赏以及更深层次的、被强烈勾起的探究欲。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这颗她无意中发现的“大脑”,在应对现实世界的复杂博弈时,能爆发出何等惊人的能量。

危机以一种远超预期的方式被化解,并且效果出奇的好。

酒会继续,仿佛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但变化从第二天一早开始。

当车队在酒店门口准备就绪,英方安保负责人像往常一样,示意李默前往第三辆车时。

安妮丽丝的声音清冷地响起,不容置疑:

“李默先生,今天你坐我的车。”她指向那辆防弹奔驰的副驾驶位,“我需要随时能与刘正云司长的首席行动官保持沟通。”

英方安保负责人愣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在安妮丽丝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为其拉开了后排车门。

李默依言坐进了副驾驶。车内空间宽敞,气氛却莫名有些凝滞。他能从后视镜里看到安妮丽丝的侧影,她正低头看着平板电脑上的内容,表情平静无波,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工作安排。

车辆平稳地驶入维也纳的街道。

李默看着窗外流转的风景,心中了然。那场看似无聊的酒会风波,并非没有意义。它像一颗石子,终于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玻璃鱼缸里,激起了一缕值得关注的涟漪。

他这条“金鱼”,似乎终于游到了离投喂者更近一些的位置。

汽车依然行驶着,李默静静望着前方,心中早已明晰此行的终点——维亚纳电视台。

车刚停稳,安妮丽丝便推门而下。连日来的相处让李默再清楚不过:这位从不吝于展现自我的女士,又怎会听从英方安保团队的建议,选择那条乏味的地下通道?他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苦笑,随即整了整衣领,迈开脚步紧随而上。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必须守护的约定。

演播室的灯光过于明亮,将安妮丽丝·斯图尔特的面容照得一丝不苟,每一分锐利都无处遁形。讨论的焦点不可避免地转向了东欧那片泥泞的战火之地。主持人语调平稳,问题却像一把精心打磨的探针。

“斯图尔特女士,英国政府近期加大了对维里迪亚地区的军事援助,批评者认为这无异于火上浇油。您对此如何回应?”

安妮丽丝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像一把出鞘一半的剑,寒光已然乍现。她的笑容礼貌却疏离,仿佛在谈论一场与己无关的棋局。

“主持人先生,首先我们必须澄清一个常见的谬误——将侵略者与被侵略者置于同一道德天平上衡量本身就是错误的。”她的声音清晰冷澈,每个词都像冰珠落地,“当一方的村庄被系统性地夷为平地,平民成为精确打击的目标,而另一方仅仅是在用我们提供的工具保卫他们最后的家园时,谈论‘火上浇油’是一种对事实的严重扭曲。”

她略作停顿,让这尖锐的定性在空气中凝固片刻。

“维里迪亚人民面对的不是选择,而是生存。而我们,连同我们尊贵的盟友,提供的不是武器,是生存的工具。我们不是在延长冲突,我们是在为那些拒绝跪下的人提供一个继续站立的机会。”

一旁的德国资深外交官忍不住插话,眉头紧锁:“斯图尔特女士,恕我直言,这种非黑即白的论调极度危险!历史告诉我们,冲突的解决最终必须回到谈判桌……”

“谈判桌?”安妮丽丝迅速打断,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那是一种手握最新情报和数据模型的人对传统智慧的居高临下,“当一方将谈判视为掩饰其领土野心的缓兵之计时,坐在谈判桌旁就成了共谋。我的工作基于数据和现实,而非一厢情愿的理想主义。现实就是,某些行为体只理解一种语言——那就是实力的语言,并且是毫不犹豫的实力。”

她转向主机位,目光仿佛能穿透镜头,灼烧着每一位观众。

“有些人指责我们激进。我称之为必要的清晰。威慑的生命线在于其可信度!当我们的承诺变得模糊,当我们的决心受到质疑,那才是对和平真正的背叛。真正的风险不是我们行动得太果断,而是我们犹豫得太久,久到让侵略者误判我们的底线,从而将整个地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演播室内一片短暂的死寂。联合国代表面色难看,嘴唇翕动却未能出声。主持人眼中闪过惊诧,随即是深感兴趣的光芒。

后台监控屏幕前,李默感到一阵寒意。安妮丽丝的话语逻辑严密却充满危险的倾斜,她巧妙地将复杂的地缘政治博弈简化为一场正邪之战,并将英国的支持塑造成唯一道德且理性的选择。那种年轻的、近乎傲慢的自信,那种毫不掩饰地为自己阵营利益辩护的凌厉姿态,与她姣好甚至略带青涩的面容形成骇人的反差。她仿佛一个刚刚拿到致命武器的天才学徒,毫不犹豫地挥舞着它,完全不顾及可能引发的滔天巨浪。

访谈在一种紧绷的气氛中结束。灯光熄灭的瞬间,安妮丽丝率先起身,整理衣襟的动作流畅而冷静,仿佛刚才投下言论核弹的人并非她自己。她无视了其他嘉宾投来的复杂目光,径直走向后台。

她的视线扫过略显嘈杂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的李默身上。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她对身旁的助理低声说着什么,但视线并未从李默身上移开。

夜色渐浓,车辆缓缓驶出电视台。李默依旧坐在副驾驶座上,窗外流转的灯火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车厢内一片寂静,直到后座传来一声轻缓的开口,打破这片默契的沉默。安妮丽丝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却又不失认真:

“李先生,以您这样的口才与见识,只在刘正云先生身边担任一名安保人员,是否有些……屈才了?”

她的语调轻柔,话中有话,仿佛试探,又似邀请。李默没有回头,目光仍平直地望向前方的夜路。他只平静地回答,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

“我只履行我的职责,女士。”

安妮丽丝的话悄然越过了工作关系的边界,而李默的回应,依旧理智如常、疏离如墙。

车窗内的话题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车窗外的车队就像一队沉默的黑色刀锋,切开维也纳冬夜凛冽的空气,轮胎碾过结着薄霜的路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最终停在一栋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宅邸前。石砌立面在惨淡的月光和路灯下泛着青灰色的冷硬光泽,每一扇窗户都像深不见底的、冻结的眼眸。

寒意刺骨,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黑暗中。英方安保人员率先涌出车辆,动作迅捷而无声,如同精密仪器上的部件。黑伞精准地撑开,护着安妮丽丝·斯图尔特快步走向那扇沉重的、似乎能隔绝所有温暖的橡木大门。李默跟在几步之后,冰冷的空气像小刀一样刮过脸颊,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临时捎带的行李,与这训练有素的精英队伍格格不入。

宅邸内部虽然开着暖气,却依然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空旷寒意。高挑的天花板吞噬了光线,只在角落留下浓重冰冷的阴影。安保人员的检查高效而彻底,无线电耳麦中传来简洁低沉的确认代码,每一个音节都透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与冬夜般的冷峻。他们检查每一个房间,每一扇窗帘后方,扫描每一个可能的死角。整个过程,安妮丽丝就站在门厅中央,大理石地板的冷意仿佛能透过鞋底渗上来。她任由一位女助理帮她脱下厚重的外套,露出底下同样线条冷硬的羊绒衫。她的神情淡漠,仿佛这森严的戒备与己无关,目光似乎穿透冰冷的墙壁,落在远方更重要的、风雪弥漫的棋局上。

为首的安保官,一个肩膀宽阔、面容刻板如冬季岩石的男人,最终向她微微颔首。一切安全。他的任务已完成,只需退守到门外指定的、更寒冷的岗位。

也就在这时,李默被室内的暖意稍稍包裹,自觉使命完成,微微松了口气,准备跟随这些黑衣护卫一同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暖气和无形寒意的空间。

“你。”

她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清晰,平稳,像一颗冰粒坠入看似平静实则冰冷的水面,瞬间冻结了所有动作。

安妮丽丝的目光明确地落在李默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征询,只有冬日寒星般的陈述意味。

“李默。留下。”

空气骤然绷紧,仿佛连暖气都停止了输送。那为首的安保官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锐利的视线飞快地扫过李默——这个背景模糊、气质与此地全然不符的东方年轻人,然后又回到安妮丽丝毫无波澜的脸上,似乎在一瞬间评估了这个异常指令在寒冷冬夜里所有潜在的风险。但他终究没有提出任何疑问,职业素养将一切好奇与疑虑压回冰封的心底。

“是,斯图尔特女士。”他沉声应道,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温度。

他朝下属们做出一个极细微的手势,一行人如同来时一样,沉默而迅速地退出了门厅。厚重的橡木门被最后离开的人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清脆而决绝,彻底隔绝了门外凛冽的夜晚。

寂静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猛地涌上,填满了整个空旷的门厅。窗外的风声似乎变得清晰起来,呜咽着掠过屋檐。

李默站在原地,手心的微汗与空气中的凉意形成反差。他看着几步之外的安妮丽丝,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刚才那句将他独自抛在这孤岛中的命令并非出自她口。壁炉里没有火,只有冷冰冰的、精心雕琢的黑色大理石炉台。

然而那种无形的、冰冷的牵引力已经牢牢缚住了他。他知道,这扇门关上的,绝不仅仅是一个维也纳的冬夜。

空气凝滞了一瞬,只有古老的暖气管道在墙壁里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嗡鸣。安妮丽丝并未立刻解释这突兀的挽留,她转身,高跟鞋踩在光洁冷硬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走向内室。

片刻,她返回,手中多了一件折叠整齐的男士衬衫,质地精良,是那种毫无修饰的、纯粹的白。

“给。”她递过来,动作自然得像是在传递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上次的咖啡。”

李默怔了一下,才想起几天前在走廊的偶遇,他为她挡开那位莽撞同事时,几滴深褐色的咖啡渍确实溅在了他的袖口。他自己几乎都已忘记,那件廉价的衬衫早已洗净。

“不必麻烦,斯图尔特女士,那只是小事。”他语气职业,带着适当的距离感。

“我不喜欢欠人情。”她的话语简洁,不容拒绝,那件白衬衫在她手中像一面小小的旗帜,宣告着某种原则,“尤其是…微不足道的人情。”她补充道,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他迟疑一瞬,接了过来。触手是冰凉顺滑的高级棉缎质感,与他衣柜里的任何一件都截然不同。

话题于是从这件衬衫开始,像溪流一样漫无目的地流淌。她问及他适应维也纳的生活与否,他回答得谨慎而客气:“维也纳很美,只是需要时间适应这里的节奏。”

“节奏?”安妮丽丝微微挑眉,走向客厅一角的小酒柜,倒了两小杯琥珀色的烈酒,递给他一杯,“这里的节奏慢得让人怀疑时间是否已经凝固。不如伦敦。”

李默接过酒杯,没有喝。“也许正是这种凝固感,才适合进行需要深思熟虑的工作。”

“深思熟虑?”她轻轻哼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嘲讽别的什么,“很多时候只是无意义的拖延。”她话锋一转,目光掠过墙上那幅不起眼的风景仿作,“比如那幅画,他们讨论了三个月是否要更换,至今没有结论。”

李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构图是稳定的,但色彩过于保守,像是试图模仿一百年前的阳光。”

安妮丽丝似乎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看画不只凭感觉?”

“一点点业余爱好。”李默谦逊地低下头,“光影和色彩…某种程度上和天体物理有相通之处,都关乎平衡与能量。”

“有趣的角度。”她抿了一口酒,语气似乎缓和了些,“那么音乐呢?维也纳斯蒂芬大教堂的钟声,和伦敦金融城的喧嚣,哪种‘能量’更让你舒适?”

“恐怕是 silence(寂静),”李默老实地回答,“最复杂的运算往往在 silence 中进行。”他发音标准的英语单词“silence”在空气中短暂停留。

直到安妮丽丝似乎不经意地提起:“看来刘正云没看错人,至少你比他会挑领带。”这近乎玩笑的话,出自她之口,显得极不协调。

李默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应:“刘先生…他的专注点可能不在这方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条素色的领带。

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笑意掠过安妮丽丝的唇角,稍纵即逝。

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

“我大学时,”安妮丽丝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回响,“曾溜进东伦敦一个废弃仓库听电子乐。震耳欲聋,空气里全是汗水和廉价香水味。那感觉…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混乱,但奇异地令人清醒。”她晃着酒杯,冰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和你所说的 silence 截然相反。”

李默尝试想象那个画面,与他眼前这个一丝不苟的女人难以重合。“难以想象,斯图尔特女士。”

“人都有一点…不合时宜的叛逆。”她淡淡道,随即反问:“那么你的叛逆呢,李默?藏在那些复杂的公式后面?”

李默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也许…是中国的书法。”

这次轮到安妮丽丝流露出些许好奇。

“我母亲练习书法,”李默解释着,语气比之前柔软了许多,“我小时候就在旁边看。磨墨,铺纸。她告诉我,最重要的不是把墨印在纸上,而是把力藏在笔锋里,把意留在空白处。那种安静…和您说的“混乱”一样,有力量。”

“力藏在笔锋里…”安妮丽丝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味这句话,“就像最有效的政治表态,有时是沉默。”

“或者是最精确的数据,往往不言自明。”李默补充道。

这一刻,没有开普勒4878b,没有联合国,只有冰冷的酒液,关于混乱与寂静、笔锋与数据的话题,在一个维也纳的冬夜里,微弱地共鸣着。

这短暂的松弛感如此珍贵,以至于李默几乎忘了眼前的人是谁。或许是这错觉给了他勇气,他忽然将话题引回了原点:

“斯图尔特女士,关于今天的访谈……您真的认为,那样强硬的立场是解决东部冲突的最佳方式吗?”

问题脱口而出的瞬间,李默就后悔了。

安妮丽丝脸上那一点点微弱的、属于“人”的光晕迅速褪去,如同水滴消失在干燥的沙地上。她沉默了几秒,周遭的空气重新变得冰冷而稀薄。

“李默,”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甚至更冷,“在这个位置上,很多时候,我需要说的不仅仅是大众想听到的。”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寒冷的庭院,只留给他一个挺拔而疏离的背影。

“我需要做正确的事。或者说,在无数糟糕的选择里,做出那个相对正确的选择。”

话题就此戛然而止。那扇刚刚打开一条缝的门,被无声地、彻底地关上了。

短暂的沉默后,她转回身,目光已不再停留在他身上,而是扫向门口,语气平和却下了逐客令:“不早了。衣服记得带走。”

李默拿起那件触感冰凉的白衬衫,像握着一个短暂的、破碎的错觉。他点了点头,所有放松的痕迹都已从脸上消失。

“晚安,斯图尔特女士。”

“晚安。”

他转身离开,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将他重新抛回维也纳的冬夜,也将那一点罕见的、几乎不真实的暖意彻底隔绝。交谈不了了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沉下去,连涟漪都迅速被黑暗吞没。

李默走出那栋森严的宅邸,冰冷的空气如同兜头浇下的冷水,瞬间驱散了方才室内那一点不真实的暖意。他手里还捏着那件质料昂贵的白衬衫,像握着一个烫手的、毫无用处的纪念品。

他没有立刻返回住处。一种莫名的焦躁和难以言喻的压抑感推着他的脚步,将他带离这片寂静得令人窒息的街区。他需要一点噪音,需要一点烟火气,需要一点…属于普通人的真实。

拐过几个街角,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出现在眼前,昏黄的灯光从雾蒙蒙的窗户里透出来,像冬夜里一个温暖的承诺。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廉价啤酒、烤香肠和旧木头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却又奇异地让人安心。

他在吧台最角落找了个位置,要了一杯最普通的本地啤酒。酒馆里人不多,几个穿着工装的男人围在一起玩纸牌,声音粗粝地争论着什么。另一个角落里,一个身影独自伏在桌上,面前已经摆了好几个空酒杯。

李默默默地喝着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胸口那股挥之不去的滞涩感。他听着工人们的闲聊,试图让自己沉浸在这片平庸的喧嚣里。

电视机里播报着那些个工人并不关心的内容 ,然而,那个独坐的身影突然提高了嗓门,醉醺醺的声音盖过了酒馆里所有的嘈杂,像一把生锈的刀划破了平静。

“……他们懂什么?!那些坐在温暖办公室里,穿着高级西装的婊子养的政客!”那是个中年男人,头发凌乱,脸色通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愤懑,“动动他们那该死的嘴皮子!写几份他妈的漂亮文件!就能决定几千公里外谁生谁死!”

酒馆里瞬间安静了一下,玩牌的人瞥了他一眼,似乎习以为常,又继续他们的牌局,只是声音压低了些。

醉汉猛地捶了一下桌子,杯碟哐当作响。“安妮丽丝·斯图尔特!听听这个名字!多么优雅!多么他妈的正确!”他模仿着某种夸张的腔调,然后啐了一口,“她见过战壕里的泥巴是什么颜色吗?闻过伤口腐烂的臭味吗?!她知道一颗子弹打穿身体是什么感觉吗?!”

李默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斯图尔特这个名字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他试图麻痹的神经。

“军人!军人的命就不是命吗?!”醉汉的声音带上了嘶哑的哭腔,不知是为谁哀悼,“成了她演讲稿里的数字!成了她政治博弈的筹码!为了她所谓的‘正确选择’!狗屁!”

每一句咒骂都像石头一样砸在李默耳边。他想起车上安妮丽丝那双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双色眼眸,想起她说“需要做正确的事”时的语气。那些抽象的概念,在这个醉汉的痛苦和愤怒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冰冷。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杯中的啤酒。他没有转头去看那个醉汉,也没有出声附和或反驳。他像一个透明的容器,盛装着这些来自遥远角落的、被酒精浸泡过的愤怒和绝望,任由它们在体内发酵,却找不到一个出口。

微醺的感觉逐渐上来,头脑变得有些迟钝,那些尖锐的声音和画面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雾。他放下酒钱,站起身,默默地离开了酒馆,将那个仍在嘶吼的悲伤身影留在了那片昏黄的光晕里。

回到临时的住处,房间冰冷而空旷。他把自己扔在床上,甚至懒得脱掉外套。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在黑暗中扭曲、变形。

醉汉的咒骂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与安妮丽丝冷静的声音、刘正云沉稳的面容交织在一起。

他闭上眼,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刘正云还不是联合国安保高官的时候,在他还是个半大孩子时,在军区大院里教过他的一些东西。那不是系统的训练,更像是一种潜移默化的灌输。

如何在不同地形下寻找掩护。 如何通过声音判断距离和威胁等级。 如何在极端环境下保持体温和水分。 如何快速止血包扎。 还有那些关于武器保养、用法、战术手势、战场纪律的零碎片段……刘正云总是说:“这些东西,但愿你这辈子都用不上。但知道了,心里就有底。”

那时他觉得这些离自己无比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他更关心的是望远镜里的星云和课本上的公式。

直到现在,直到他偶然触碰到一个名为“开普勒4878b”的信号,直到他被卷入安妮丽丝·斯图尔特的世界,直到他听到一个醉汉用最粗粝的语言痛斥政治决策如何轻易碾碎生命……那些被刘正云刻进他本能里的、关于战场和保命的常识,忽然变得无比清晰,甚至带着一股寒意。

它们不再是儿时的游戏,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预感。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望着模糊的天花板。明天早上八点,安妮丽丝的办公室。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只知道,刘正云当年教会他的那些东西,或许真的快要派上用场了。

他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等待黎明。等待那扇门的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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