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书酱
好看的文学小说分享

第2章

崔元礼的值房,弥漫着一股昂贵沉水香的清冷气息,与他本人阴沉的气质相得益彰。紫檀木书案后,崔元礼端坐着,细长的眼睛半开半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催命的鼓点。王福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但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却泄露了他的心思。

裴衍肩头的伤口在衣袍下隐隐作痛,但他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倒的青松。他走进值房,依礼躬身:“下官裴衍,见过崔大人。”

“裴录事来了?”崔元礼眼皮都没抬,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刻意的慵懒,“坐吧。听说你……昨夜挺忙?”

来了!试探开始了!

裴衍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回大人,下官不敢懈怠。三日之期将半,自当竭力查证柳莺儿一案。”

“哦?查证?”崔元礼终于抬起眼皮,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冰冷锐利的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直刺裴衍,“查到曲江池的广运潭去了?还闹得鸡飞狗跳?裴录事,你好大的本事啊!”

他猛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笔架砚台都跳了一下!沉水香的宁静瞬间被打破。

“谁给你的胆子?!擅离职守!私闯禁地!惊扰亡魂!还弄得一身狼狈!”崔元礼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刀,刮过裴衍略显苍白的脸和刻意遮掩但依旧能看出不自然的左肩,“若非巡夜的武侯发现那边动静异常报了上来,本官还不知道,你裴录事为了个下贱乐伎的案子,竟敢跑到那等阴邪绝地去掘坟挖尸!你想干什么?想把这长安城搅得天翻地覆吗?!”

字字诛心!句句指控!更是点明了——裴衍的行动,已被官方(巡夜武侯)记录在案!崔元礼掌握了主动权!

王福在一旁适时地添油加醋,阴阳怪气:“是啊裴录事,那广运潭废弃多年,水下不知埋了多少当年修渠的冤魂,阴气重得很!您这一去,万一冲撞了什么,惹来更大的祸事,这责任……您担得起吗?崔大人也是为了您和异闻司着想啊!”

裴衍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肩头的刺痛。崔元礼的暴怒在王福的帮腔下,更像是一场精心排练的逼宫。他不能硬顶,但更不能退缩。

“崔大人息怒。”裴衍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委屈”,“下官昨夜确曾前往广运潭探查,只因李浊道长卦象指向彼处,言及可能与柳莺儿案中出现的‘怨煞’根源有关。下官职责所在,不敢不尽心。至于惊扰之说……下官在彼处,确实遭遇了凶险。”

他刻意停顿,目光坦然地迎向崔元礼:“下官在废弃码头管事值房内,发现一处隐秘入口,通往水下一处石室。在那石室中,下官不仅找到了禁锢当年修渠工匠怨煞的‘人柱’木桩,更发现了与柳莺儿案中一模一样的‘锁魂釉’残留!还目睹了怨煞被惊动爆发的骇人景象!”

裴衍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如同重锤敲打在崔元礼的心上!他故意点出“人柱”、“锁魂釉”、“怨煞爆发”这些崔元礼最忌讳也最恐惧的核心词!同时,他隐去了格眼簿推演的关键结论和黑衣人刺杀,只强调探查的“成果”和遭遇的“凶险”——将自己置于一个“为查案不惜涉险”的“忠勤”位置。

崔元礼的脸色果然变了!细长的眼睛瞳孔微缩,敲击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裴衍竟然真的找到了“人柱”和“锁魂釉”的源头!还亲眼看到了怨煞爆发!这比他预想的更糟!他原以为裴衍只是在外围打转,没想到已经捅到了最深的脓疮!

“你……你……”崔元礼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接话。王福也傻了眼,准备好的说辞全卡在了喉咙里。

裴衍抓住这瞬间的主动权,继续道:“下官虽遭怨煞冲击,险些丧命,但也因此更加确信,柳莺儿之死绝非意外!乃是有人利用这‘人柱’怨煞,结合邪术和‘工巧’机关,精心策划的谋杀!其目的,恐非仅为杀一乐伎,而是欲借此事,揭露当年通济渠‘人柱’惨案之冤,甚至……动摇朝局!”

“动摇朝局”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崔元礼耳边炸响!他肥胖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这正是他最深层的恐惧!当年鲁世宁案牵扯甚广,若因一个小小乐伎之死被重新翻出,那将是一场滔天大祸!他作为当年经手此案的边缘人物(甚至可能分润过好处),首当其冲!

“胡说八道!”崔元礼色厉内荏地厉喝,声音却明显有些发虚,“什么‘人柱惨案’!那是朝廷定论!是鲁世宁贪墨渎职,致使河工失足落水!哪来的什么‘冤’!裴衍!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攀扯旧案!”

“是否妖言,大人心中自有明断。”裴衍的声音冷了下来,不再掩饰锋芒,“下官在石室人柱木桩断口处,看到了用血绘制的禁锢邪符!那绝非自然形成!更非当年工程所有!这分明是有人在近期,故意利用这怨煞之地行凶!若不彻查,揪出幕后黑手,今日死的是柳莺儿,明日死的又会是谁?若那怨煞彻底失控,波及整个曲江池畔,甚至长安城……崔大人,您身为异闻司主簿,当真担得起这‘失察’‘纵凶’之责吗?!”

裴衍的反击,直指崔元礼的要害——不作为的后果!将案件性质从“翻旧账”的危险,巧妙地引向了“当下失控”的恐怖!而且责任,是崔元礼自己的!

崔元礼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死死盯着裴衍,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埋头查案的下属。裴衍的冷静、犀利,以及那份洞悉他内心恐惧的敏锐,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和……一丝寒意。

值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沉水香的气味似乎也变得粘稠沉重起来。

良久,崔元礼才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颓然靠回椅背,声音干涩沙哑:“……就算……就算如你所言,此案有蹊跷。但三日之期,已过一半!你如今一身是伤,线索又如此凶险诡谲……你拿什么来查?拿什么来给本官‘确凿结果’?”他再次祭出了“限期”和“结果”的大旗,但语气已远不如之前的强硬,反而透着一丝无力。

裴衍知道,第一轮交锋,他暂时顶住了压力,甚至反将一军。崔元礼的杀意暂时被更大的恐惧压了下去。但这只是暂时的喘息。

“大人放心。”裴衍微微躬身,语气恢复了几分“恭敬”,“下官已有眉目。关键线索,指向当年与柳莺儿有过接触,尤其是与她交换‘锁魂釉’之人。此物乃西域邪物,流入长安必有踪迹可循。下官已委托可靠之人暗中查访。另外,那幕后黑手既利用‘工巧之术’,必在长安城中留下作坊或据点。顺藤摸瓜,三日之内,未必不能有所突破。”

他没有提安拂姌的名字,但“可靠之人”和“西域邪物流入”已足够暗示。这也是在告诉崔元礼,他并非孤军奋战,也有自己的信息渠道。

崔元礼眼神闪烁,显然听懂了裴衍的暗示。他沉默片刻,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罢了罢了!本官就再信你一次!记住你的话!三日!若再无结果,休怪本官翻脸无情!退下吧!养好你的伤,别死在外面,给异闻司添晦气!”

最后一句,带着浓浓的怨毒和诅咒。

裴衍不再多言,躬身告退。走出值房,清晨的阳光洒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肩头伤口更清晰的痛楚和心中沉甸甸的压力。他知道,崔元礼的暂时退让,只是因为更大的恐惧和利益权衡。一旦自己查不到“结果”,或者触及了真正的核心禁忌,等待他的,将是比昨夜黑衣人更冷酷的灭顶之灾。

他步履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值房,刚关上门,一道紫色的身影如同轻烟般从后窗翻了进来,带起一缕熟悉的没药与肉桂香。

正是安拂姌。

她脸上带着一丝急切和风尘仆仆,琥珀色的眸子在晨光中亮得惊人:“裴九郎!你没事吧?我听说崔老狗一大早把你叫去训话了!”她显然已通过自己的渠道得知了裴衍被召见之事。

“无妨,暂时应付过去了。”裴衍摇摇头,迅速问道,“你那边如何?可有收获?”

“有!大收获!”安拂姌语速飞快,眼中闪烁着兴奋和凝重交织的光芒,“我动用了西市所有眼线,终于查清了那罐‘锁魂釉’的流向!柳莺儿是用一支家传的累丝金簪从我阿塔那里换走的!那金簪工艺独特,我阿塔印象深刻!更关键的是,我顺藤摸瓜,找到了柳莺儿在教坊司最亲近的姐妹,一个叫绿翘的舞姬!”

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绿翘吓坏了,但看在我给的波斯银币份上,还是说了实话!柳莺儿死前半个月,行为确实古怪!她常常半夜独自一人在废弃的后院练功房徘徊,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而且,情绪变得非常低落,有一次醉酒后抱着绿翘痛哭,说什么‘对不起爹娘’‘当年的事捂不住了’‘那些人要灭口’之类的醉话!”

“对不起爹娘?当年的事?灭口?”裴衍眼神一凛!这绝非一个普通乐伎该有的经历!

“还有更关键的!”安拂姌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手帕包裹的小物件,“绿翘说,柳莺儿临死前一天,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偷偷把这东西塞给了她,让她务必保管好,说将来可能有用!”

安拂姌一层层打开手帕,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支累丝金簪!

簪体纤细精巧,以极细的金丝盘绕出缠枝莲花的图案,工艺精湛,绝非市井之物。簪头镶嵌着一小颗成色极好的珍珠。这显然就是柳莺儿用来交换“锁魂釉”的那支家传金簪!绿翘并未将其变卖,而是偷偷藏了起来!

“绿翘说,柳莺儿给她时,特意指了指簪尾。”安拂姌将金簪翻转,露出簪尾。

裴衍凑近细看。只见那光素的金簪尾部,靠近珍珠镶嵌处,竟用极其微小的古篆,阴刻着两个小字:

“永徽”!

永徽?!这是当今圣上祖父的年号!距今已近三十年!

一支刻着“永徽”年号、工艺精湛的累丝金簪,出现在一个教坊司乐伎手中,成为她的“家传之物”?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而柳莺儿死前关于“爹娘”、“当年的事”、“灭口”的醉话,更让这支金簪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色彩!

裴衍的心跳骤然加速!他隐隐感觉到,这支看似普通的金簪,很可能就是解开柳莺儿身世、以及她为何成为“天工门”复仇目标的关键钥匙!甚至……可能指向一桩埋藏了三十年的宫廷秘辛!

他立刻接过金簪,凑到窗边更明亮的光线下,用随身携带的放大水晶片仔细检视。除了簪尾的“永徽”二字,簪体缠枝莲花的纹路似乎也暗藏玄机,线条的盘绕转折处,隐约构成几个更微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符号。

就在他全神贯注试图辨认那些微小符号时,指尖无意中轻轻按压了一下簪头那颗珍珠——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动声响起!

在裴衍和安拂姌惊愕的目光中,那镶嵌珍珠的簪头底座,竟如同一个小小的暗格般,向侧面滑开!

露出了里面藏着的,一小撮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粉末!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和阴冷的松节油混合腐朽木头的气息,伴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怨毒之意,瞬间从粉末中弥漫开来!

这气息……与广运潭人柱木桩、与琵琶齿轮中的诡异油脂,同出一源!

柳莺儿竟然将如此危险的怨煞媒介,藏在了自己随身携带、视若珍宝的家传金簪里!

她到底是谁?这支金簪又来自何处?“永徽”二字背后,又隐藏着怎样血淋淋的往事?

裴衍握着这支突然开启暗格的金簪,如同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也握住了一条通往更黑暗深渊的线索。

三天限期,第二日,午时未至。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