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月上中天。
西北的星空,星星压得格外的低,一颗颗的挂在天幕上很漂亮,如果不考虑肚子饿得发慌的生理性悲伤,林析一定会找到石头躺下来,好好欣赏头顶这片没有被后世工业污染过的皎洁星空。
现实是他正蹲在地上,将最后一根紫藤绑在木筏上。
折夜阑靠坐在旁边的大青石旁,看着林析手口并用,将藤蔓牢牢扯紧。
木头是现成的,藤蔓是两人一起找的,当林析将他的打算告诉折夜阑时,她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因为林析所说的这条河,在行军地图上完全没有标注,至于走水路的方式,折夜阑更是想都没想过。
看着少年忙碌的背影,月光照在他身上,被冲锋衣涂层折射出氤氲的银芒。
这一刻,她只觉得对方身上像是笼罩了一层迷雾,愈发看不真切。
一个十六七岁的、衣着古怪的、医术精通的、危急关头敢于搏命的、比自己更加了解西北山川的少年。
若不是偶尔显得婆婆妈妈、娇里娇气,简直就是间谍本谍……
“这样真的行吗?”
她低声问道。
“呸呸呸!”
林析将嘴里带着涩味的藤蔓渣滓吐出来,拉着木筏朝水边走,闻言头也不回,答道:
“问那么多做什么,你只管准备好嫁妆做我小老婆就好。”
紫藤韧性好,却粗糙得很,为了弄这个木筏,他手上被划破了好几条口子,疼得他龇牙咧嘴。
折夜阑听到林析轻佻的话语,虽说不知道小老婆是什么意思,但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什么好词,至少不是如夫人娘子这般庄重正式的词汇,不由暗自啐了一句登徒子。
这一路走来,她也听林析说了不少古怪词汇,当下重点是送信,她也懒得和林析吵嘴。
只要能快些进入府州地界,一切都好说。
木筏下水,稳稳当当地浮在水面,顺着就要往下飘走,林析连忙扯住藤蔓,回头朝折夜阑喊道:
“还不快来!”
“来了!”
……
月色洁白如玉,木筏顺着山间河流朝着东北方向不断前进,转眼便是两天。
两人晚上趁着夜色赶路,白天藏在山间休息,也算是劳逸结合,至于吃的,林析白天的时候也会去上山寻寻,三四月份的横山,贫瘠的可怜,两人又不敢生火,这段时间过得简直如同野人一般。
但无论如何,细腰姑娘的伤势倒是已经控制住了,没有恶化的迹象,代价是林析包里又少了两盒抗生素。
在这个时代,多数的外伤患者都死于伤口感染,具体的表现就是战场上的伤兵存活率很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如果不是遇上了林析,折夜阑这种伤势,即便能够从党项人手里逃脱,大概率也活不了。
因此,这两日在林析最大限度的悉心照料下,细腰姑娘明显跟他热络了许多,两人虽说还是彼此防备,但偶尔也能开些玩笑,不至于干瞪眼了。
这也是林析所希望的。
他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合法的身份,无论自己编的谎言多么完美,终究是经不起推敲和查证的,如此尽心尽力地为折夜阑医治,就是希望对方能够记着自己的好。
等到了府州,自己又是帮她送了信,又是救了她的命,再在对方的监视下老实呆着,等到洗清了看信的嫌疑,那她总会愿意为自己办些事情的。
人与人的相处便是如此,不管是殷勤也好谄媚也罢,总是需要一个人去主动维系,一段陌生的关系才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等到对方兑现了承诺,自己有了正经的宋人身份,才算是真正在这个世界初步站稳了脚跟。
林析脑子里一边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用手里的木棒顶了顶河边的滩石,避免木筏撞在上面,他回头看了眼折夜阑,发现她蜷缩在自己身后,眼睛微眯着,也不知道还醒着没有。
这女人一路上都表现的强悍冷硬,好似浑然不在意身上的伤势,可林析却是再清楚不过,只要对方还没有脱离人的范畴,那么这种程度的伤所带来的痛苦,绝不是几粒止痛药能够抵消的,将身子蜷缩起来,或许会舒服一些吧。
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天快亮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林析将木棒放到竹筏上,用手揉着自己的腰,一路顺水而下,他保持站立的姿势太久,浑身僵硬得紧。
“喂!折姑娘,按照咱们这个速度,今晚必然过不了下河谷地区了。”
他知道折夜阑没有睡,问道:
“等会儿我们把木筏藏起来,今天早点下班,明晚再一口气抵达黄河入口,你看如何?”
折夜阑眼皮颤了颤,没睁眼,她已经习惯了林析嘴里时不时冒出来的怪话,只是淡淡道:
“听林公子你的。”
事实证明林析的建议是正确的,他们这样顺流而下,行进速度至少比之前快了两倍有余,如果后面的行程不出意外,至少能提前两三天到达。
并且对于受伤的她而言,在木筏子躺着上前进与靠两条腿翻山越岭相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林析打趣:“哟,都不争辩两句?”
女子扭了扭身子,没理他。
……
两人在天亮之前上了岸,将木筏藏在了山脚的一处暗沟里,随即像前两日一样,上山找了处视野开阔,便于观察四周,同时也能隐匿身形的所在。
找好藏身之处,折夜阑朝林析抬了抬下巴,示意林析去旁边青石与灌木之间的草丛里休息:
“你累了一夜,先睡一会,我去瞭哨。”
林析点了点头,今晚需要一口气抵达黄河边,他现在的确需要节省体力。
又看了眼折夜阑苍白的面颊,他将身上的冲锋衣脱下,走到折夜阑身旁,将衣服披在她身上。
两人距离有些近,折夜阑本能想要后退,却被林析按住肩膀,骂道:
“躲什么?你现在这副死样,老子还能吃你豆腐不成?”
随着两人关系的拉近,林析也逐渐放飞自我,时不时拿细腰姑娘解闷,当然,过分逾矩的动作和言语都是没有的,他在读博时就经常跟着导师参加各种饭局,这一点分寸自然能把握好。
尽管已经明白这是林析表达善意的方式,折夜阑依旧气得杏眼寒霜,恶狠狠瞪了一眼林析。
林析却是看也不看她冒火的眸子,径自将衣服最上面两颗扣子扣紧,
“穿上,本就受了伤,别再染了风寒,会没命的。”
他划了一夜的木筏,折夜阑却是在筏子上蜷了一夜,半边身子都湿了,此时正值春寒的时节,林析可不想好不容易救活的人,还没兑现承诺就没了。
说完他也不再矫情,躬着身子钻进了草堆。
看着林析的后背略微出神了片刻,折夜阑缩了缩身子,随即转身爬上不远处的瞭望点。
在这个位置,她可以清晰地将下方整个河道以及更远处地山路尽收眼底,如果有危险,两人也能尽早跑路。
她将身体藏在山石之后,找了个相对舒适的位置坐了下来,回头看了眼林析的位置,发现对方背对着自己,胸腹缓缓起伏,竟是已经睡了过去。
身子靠着山石,折夜阑一面观察下面的情况,一面想着一路上林析的种种作为,越发觉得这个少年与自己此前见过的所有同龄人都不相同。
无论是说话的语态,还是面对不同境遇时的不同表现,都是不同的,就连披在自己身上的这件衣服,看起来虽然又脏又破,可布料与工艺都是自己此前都从没见过的,山风吹在上面,竟然吹不透,着实奇怪得紧。
正想着呢,她忽然觉得这衣服的侧面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了,昨天穿这件衣服的时候就觉得里面有东西,当时林析与他隔得近,没机会查看。
现在两人之间隔了块山石,林析就算中途醒来也看不见自己放在前面的手,折夜阑顿时起了查探的心思,
她转头又看了一眼林析,随后身子微微扭了扭,一只手便从冲锋衣里伸了出来……
若是林析醒着,看到这一幕也不知会作何感想,这条他试过无数次松紧的布条子,在细腰姑娘这里竟是形同虚设。
折夜阑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将那条从她袍子上面撕下来的布条放到一旁,双手交替活动了几下手腕,随后才伸手摸向冲锋衣的口袋。
片刻后,在她费解的目光中,林析的手机被掏了出来。
只见此时手机正面的屏幕已经完全碎裂了,只有背面那侧完好无缺。
折夜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只知道大概是某种金属,但前后的材质又像是琉璃……
她疑惑地将这个奇怪的物事拿到眼前,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心中有了猜测,暗自嘀咕:
“这铁盒做得如此精美,不知里头装得是何物,怎么没看见开盒的机关……”
于是又左右翻看了半天,她终于将目光锁定在手机侧面的三个按钮上,伸出手指在上面摸了摸,最后试探着按了下开机键。
五彩斑斓的色彩在如同蛛网一般的碎屏上瞬间亮起。
折夜阑差点惊呼出声,连忙抬手捂住自己嘴巴,呆呆地看着手里这个会发光的铁盒子掉落在大腿上,不敢动弹。
直到屏幕光芒暗去,她才敢将之重新拿到手上,手机背面的玻璃镜面倒映出她姣好的面容,也倒映出她头顶一颤一颤的蝴蝶结绷带……
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
再过一会再按一下,屏幕又亮起……
许久后,折夜阑眼中疑惑之色缓缓褪去,她再次鄙夷地看了一眼林析背影,卷起的山风裹着揶揄低语:
“你倒是会享受得紧,一个镜子都要做得如此精巧,怪不得总是一副小女儿态……”
她将手机重新放回冲锋衣口袋,把衣服紧紧拢在自己身上,嘴角却不自觉扬起笑意,喃喃自语:
“看在你又是救我又是帮我的份上,此行若能顺利,不管你是谁,我自当保你性命无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