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在这。”
瘦削的女人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借记卡,顺着桌面推给徐否,言语利落:“文雅四十万。小白和万妈各二十万。淳淳三十万。我十万。”
她笑了笑:“听说你出事了之后就开始凑了,刚好能用上。”
徐否没有接,烟盒被捏皱了一角。
她挨个把朋友看过去,她们也直直对视,眼睛里看不出“拿了这钱,我们以后不再是朋友”的冷淡,但多半有“你混到这样我真服了”的嫌弃。
最后她看向出钱最多的文雅,只听到对方道了句:“你给我送的那些包啊表啊我拿去折价卖了,折出来也有四十万,算还你了。”
言下之意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必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其他人沉默地抿着咖啡,她们匆匆赶来都有些疲倦,但目光却一直不休地观察着徐否——她一直没有接过卡。这样下去没有意义。在一片寂静里,咖啡喝净了,几人站起身来。
徐否有些局促地跟着站起来:“我——性骚扰的事……”
平凡普通的经纪人对美丽耀眼的艺人产生了卑劣的恶欲,多么符合人性的逻辑。短视频平台上都这么分析。
“晚上还有个会议,”穿着西装的女性身材高大,她打断徐否,内敛地颔首,“看到你了,我回去了。”
她忽而说:“其实看到你离开骆厦,我松了口气。”
徐否不知道说什么:“万妈。”
“早一点更好,”万千世笑笑,“但现在也不晚,那个地方不适合你。”
年轻得像是高中生的T恤女生也站了起来,她有一张稚嫩的脸,细声细气道:“我和万妈一块。”
“现在去机场刚好,”她拿出手机快速地扫了一眼,“那什么,我家新开的连锁就在这附近,你去吃,我拿你手机号码注册了用户,付钱的时候能全免。所以你别换手机号码,别搞失联,不然都浪费了。”
“我们也回了,”瘦削女人拉起身旁陷入睡意的同伴,道,“我早八,她更惨,导师要她早六送儿子上学。”
“代我们向你妹妹问好。”她说着,向徐否伸出手。
徐否愣了愣,伸出手去回握。
在咖啡厅外送朋友们一一上了网约车,徐否回头去结账——当然被起身上厕所的文雅结过了。贴着密码的借记卡在口袋里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分量,甚至不如那盒烟重。
徐否想起了万千世。
上车前,万千世对她笑了一下,手指伸进她西装口袋里,夹出了那盒被捏塌的烟盒。
“这个,没收。”
“还有,你要回我们消息。”
像梦一样出现的朋友,在短的几乎不值机票价的会面后,又像梦一样消失了。但比起这个月以来的种种噩梦,这次徐否没有被夺走任何东西。
如同一次简单平淡的午休,短而模糊,却让人有了熬过下午和晚上的精力。
她们都离开了,因为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的中心。
这份恰到好处的现实感本该让徐否内心轻松——这个世界还如往常一般运转,她不必接受骆厦的羞辱,不必贱卖自己的苦难。
然而,徐否转身看到咖啡厅的橱窗玻璃映出自己的模样,憔悴、浮肿、苍白,灵魂和肉体都黯淡,她的脸上却有在闪闪发光的东西。
是眼泪。
医院旁的马路川流不息,一个女人蹲在马路牙子旁休息,她把脸埋在双臂里,很快,浅色的衬衫被染出了一片深色。
最好的朋友只能在高中认识,没能体会大学生活的母亲如是说道。
对于徐否而言,无分教育阶段。
五个好朋友分别是小学的公主病同桌,初中的劳动委员,高中的隔壁班同学,大学的两位舍友——现为冷门跨国文学博士研究生和内容策划。
小学公主病同桌家底富裕、人脉广阔、天赋异禀,国外进修回来当编剧,一路顺当。
——是帮助骆厦爆红的编辑。
初中劳动委员是影视公司版权税务专员,于是和公主病同桌相识。
——是帮助骆厦避免“逃税门”的功臣。
高中隔壁班同学家开着连锁饭店,饭店正在影视公司楼下,于是和劳动委员结识。
——她给了冷藏期的骆厦第一个代言。
大学的两位舍友为连锁饭店策划过公众号营销活动,和隔壁班同学认识。
——她们帮助骆厦策划了初期人设营销。
但她们不在意骆厦。
她们爱的是徐否。
她们与徐否相识的第一分钟起,试图教会她什么是正直、善良、勇敢、冷静与勤劳。
徐否模仿她们的举止,识别她们的情绪,在她的想象中,自己是和她们一样的人。
除开朋友们教会的那些,她也无师自通了谎言、藏私和算计。
再接着,她从父亲身上学会贪婪和抽烟,从母亲身上学会偏心和怨恨。
她长成了一个奇怪但完整的人。
高中时,班里有个女生考了50分,试卷被几个恶劣的男生传阅。
女生勇敢地问候了那些嬉闹的男生们全家,直到卷子被传到一个男生手里。
她突兀地安静了下来,看起来像是被针扎了的水球,塌了下去,流了出来,没有声音。
徐否从此学会了“在意”。
无所谓的事情太多了,“在意”太少了。
她就像那个女同学一样,见证了无所谓的小事变成了不能暴露的不堪。
苦难在朋友面前被点破了之后,她确切地听见了漏水的声音,原来只有自己能听见,自尊和信心之类的不断流出身体。
她的身体里面就这几样好东西了。
那是骆厦乃至全网的羞辱,都没能让徐否流出一点的东西。
“说。”
逼问死囚最没有意义。
徐否不可能背叛将自尊注入她身体里的人,一旦她供出她们的名字,从社会意义、心理意义上,徐否会当自己是个死人。
而徐否越是这样缄默,骆厦越是牙龈疼,是真的病理层面的疼痛。
他太容易咬牙切齿,也太易血液沸腾。
有什么人比他更重要。
骆厦原本想不出来。
现在除了一个妹妹,徐否身边似乎还有更多更多的人。
————
病房门外的声响不重。
徐利在确诊白血病前辗转于各个医院,确定病因后又久卧病床,被禁止使用联网的电子产品,身心疲惫,看书多了犯困,而这段时间因化疗原因,她总是睡不着,清醒而昏沉,不知为何,对外在的声音变得很敏锐。
她有个姐姐,总是凌晨来看她,不进来,就在门口站着、坐着、蹲着。
父母离婚的时候,她还在妈妈肚子里。
此后长达十八年的人生,她都没太多意识到自己有个姐姐。
直到母亲去世两年,自分割遗产后首次出现的姐姐,一力承担了她的出国交换费用,再支持她考上了硕士研究生。
比起长姐如母,沉默寡言、行事直白的姐姐更像是传统意义上父亲的角色,其实姐姐谁都不像,不像强势的母亲和母亲口中懦弱的父亲。
姐姐的声音节奏听起来很奇怪。
什么一百万?
她慢慢地下床,撑起滑动拐杖。走路没力气,拖鞋总是发出拍打地板的声响,“哒”,“哒”,“哒”,随着一声又一声,她挪到了门前,探视窗那里,正是自己姐姐的后脑勺——总感觉稀薄干枯了些,不会像自己这样变成秃头吧。
斜过去看,从缝隙里能看见一个男人的身躯,应该很高,他正抓着自己姐姐细弱的手腕,牢牢控制了她。
徐利变化角度,努力看清男人的脸——
好看得不敢觉得眼熟。
徐利很快地回想了一遍自己姐姐身边的男性,确认了这是骆厦。
虽然从她去读硕士后两人见面就越来越少了,但毕竟骆厦很红,广告、电视剧、综艺,她带的学生有很多是骆厦的粉丝,课桌、笔袋上贴着他的仿拍立得。
还有一点,谁也不能知道。
十七八岁还默默无闻的骆厦暂住在她和姐姐的家里。
为了骆厦的星途,姐姐总是三缄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