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喜欢都市修真小说的你,有没有读过“吕小乐”的这本《山海有剑鸣》?本书以吕小乐路小瑶为主角,讲述了一个充满奇幻与冒险的故事。目前小说已经连载,精彩内容不容错过!
山海有剑鸣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一、蓬莱老街的晨雾与虚掩的木门
烟大的暑假,总是比其他地方来得早一些。
当毓璜顶的第一波蝉鸣刚刚试探着撕裂清晨的寂静,海风还带着昨夜未散的凉意时,吕小乐已经踏上了前往蓬莱阁的早班公交车。他怀里揣着导师刘教授亲笔写的介绍信——信纸是烟大特制的笺纸,印着淡淡的竹纹,墨迹遒劲——信的内容是恳请蓬莱石刻界的前辈陈砚师傅,能拨冗指点一下学生对地方石刻文化的调研。
这封信的分量不轻。刘教授在烟台文史圈颇有声望,能让他以如此郑重语气推荐的年轻人不多。但吕小乐心里清楚,此行的目的,远不止于“调研”二字。
怀中的七件法器——青萍仿制品、炼魔葫芦、芭蕉扇、并蒂莲、花篮、紫金箫、醒世渔鼓——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在清晨微凉的海风中,传递着一种沉静而蓄势待发的共鸣。只差最后一件,八仙法器便可齐聚。而最后这件,曹国舅所遗的镇傲玉板,根据荷桃隐约的提示和嬴政残魂的感应,其线索,或许就与这位性情孤傲的刻碑匠人有关。
公交车在弥漫着咸腥海雾的晨光中颠簸。窗外掠过成片的盐田、低矮的渔村、以及逐渐密集起来的仿古建筑。当那飞檐斗拱、凌空欲飞的蓬莱阁主阁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时,吕小乐下了车。
他没有直接走向游客如织的主景区,而是拐进了阁楼西侧一条不起眼的、被岁月磨得光润的青石板老街。
这街没有名字,本地人习惯叫它“碑石街”或“刻字巷”。街道很窄,两侧是清末民初风格的老屋,墙基用巨大的海蚀岩砌成,墙面是斑驳的灰砖,木质的门板和窗棂大多老旧,却擦拭得干净。不少门楣上还挂着小小的木牌或石刻匾额,上书“xx刻碑”、“xx治印”、“xx拓片”等字样,字迹或苍劲或秀逸,无不显示着与“字”和“石”相关的营生。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石粉味、墨香、以及老木头和潮气混合的气息。
这条街,曾是蓬莱阁周边最富文气的所在。历代文人墨客登临蓬莱,有感而发,多会在此寻匠人刻石勒碑,以志纪念;附近渔村百姓祈福禳灾、婚丧嫁娶、乃至小儿辟邪,也常来此求一块刻了吉言的木牌或石碑。鼎盛时,整条街叮叮当当的刻凿声能从清晨响到日暮,如同另一首属于人间的、朴拙而坚韧的歌谣。
然而如今,旅游业的发展让大部分游客涌向了更光鲜的纪念品商店和网红打卡点。这条老街,如同一位被时代遗忘的老书生,日渐冷清。许多铺面关着门,窗台上积了灰。只有少数几家还在坚持营业,生意也大不如前。
吕小乐要找的“陈氏刻字铺”,就在老街靠近尽头的位置。
铺面不大,木门是陈旧的原木色,没有刷漆,纹理清晰可见,被无数双手推开合上,摩挲得温润发亮。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长约三尺,宽一尺有余。匾额本身已十分古旧,边角有虫蛀的小孔,漆皮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木头本色的肌理。但上面阴刻的四个篆书大字——“心正刀稳”——却依旧清晰深刻,笔画如铁划银钩,力透木背,即便蒙尘,也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沉凝气度。
此刻,这扇厚重的木门虚掩着,留出一道两指宽的缝隙。门内光线昏暗,静悄悄的,没有传出预料中叮叮当当的磕凿声。
吕小乐刚要伸手推门,门内却先传来一声冷哼。
那声音不高,却透着股子浸到骨子里的冷硬和拒人千里的傲气,像一块被海风冻了千年的礁石。
“我说了,不刻!”
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吕小乐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随即轻轻将门推开一条更大的缝隙,侧身走了进去。
二、刻字铺内的冷傲与遗忘的初心
铺内的光线比门外更显昏暗。只有一扇朝东的窄窗,糊着泛黄的窗纸,透进些许天光,勉强照亮了室内的轮廓。
屋子不大,约莫二十平米见方。四壁没有过多装饰,只钉着几排简陋的木架,上面杂乱地摆放着一些石刻、木雕的半成品或残件,以及各种型号的刻刀、凿子、锤子、磨石,工具上大多沾着石粉或木屑,显得有些凌乱,却又奇异地保持着一种属于手艺人的、粗粝的秩序感。
屋子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厚实无比的枣木工作台。台面被经年累月的使用磨得油亮发黑,布满纵横交错的刀痕凿印,像一张写满岁月密码的地图。台上散落着石屑、木粉、几块大小不一的石料和木料,还有一盏老式的、玻璃罩子熏得发黑的煤油灯,此刻并未点燃。
工作台后,坐着一个男人。
他约莫五十多岁年纪,鬓角已经花白,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在脑后绾了个简单的髻。脸上皱纹深刻,尤其是眉心一道竖纹和眼角辐射开的鱼尾纹,显得严肃甚至有些严厉。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浆烫得十分挺括的靛蓝色粗布对襟衫,袖口挽起,露出小臂。那双手,是这间屋子里最引人注目的存在——指节粗大,骨节分明,手背上青筋虬结,虎口和指腹处结着厚厚一层黄白色的茧子,有些地方还有陈年的、细小的疤痕。这是一双与石头和刻刀打了几十年交道的手,每一道纹理都写着艰辛与功夫。
此刻,这双手中的右手,正捏着一柄不过三寸长、却寒光闪闪的平口刻刀。刀身是上好的精钢,被打磨得极薄,刃口在昏暗中泛着幽幽的冷光。左手中,则随意地把玩着一块木料。
那木料不大,只有巴掌大小,但质地极佳。是上等的海南黄花梨,色泽温润,纹理如行云流水,细腻如绸缎,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琥珀般的、内敛的金黄色光泽,隐隐还有一股淡淡的、悠远的降香。这样一块料子,若在懂行的人手里,稍加雕琢,便是值得收藏的雅玩。
然而,此刻这块珍贵的黄花梨,却被男人像丢一块废木料般,随手扔在了工作台的角落,与一堆普通的边角料混在一起,发出“啪”一声轻响。
男人的对面,站着三个人。
一对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轻夫妇,穿着普通,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和些许拘谨。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孩子有些怕生,把脸埋在母亲肩头,只露出一双好奇又怯生生的大眼睛,偷偷打量着这间奇怪的屋子和那个冷着脸的伯伯。男人手里,则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边缘有些破损的百元钞票,因为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显然,刚才那声冷硬的“不刻”,正是对这三人说的。
“陈、陈师傅,”男人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脸上堆起小心翼翼、近乎讨好的笑容,将手里的钞票往前又递了递,声音有些发干,“您看……我们大老远从临沂过来,带孩子来看看蓬莱阁。听说您刻字是蓬莱一绝,就……就想给孩子刻个小木牌,挂在书包上,保个平安。价钱……价钱好商量,您说多少就多少。”
被称为陈师傅的男人——陈砚,终于抬了抬眼皮。那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刻刀,先是扫过男人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嘴角立刻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近乎刻薄的讥诮弧度。
“黄花梨木,”陈砚开口,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刻个平安牌?”
他顿了顿,目光又掠过女人怀里孩子手中抓着的、一个廉价的、色彩鲜艳的塑料玩具汽车,那讥诮之色更浓,语气也愈发冰冷刺骨:
“连块正经的桃木都拿不出来,用这种玩意儿糊弄孩子,也好意思到我陈砚这里来求字?是来糟蹋我的木头,还是来消遣我的手艺?”
他抬起手中的刻刀,用刀尖虚指了指工作台上那块被遗弃的黄花梨,又指了指男人手中的钞票,最后定格在孩子那塑料玩具上,冷笑道:
“我这把刀,三十年没沾过铜臭,更没刻过配不上它锋芒的朽木。你们……请吧。”
“污了我的刀”这四个字,他没说出口,但那眼神,那姿态,那语气,已将这层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且比说出来更加伤人。
年轻夫妇的脸,瞬间由拘谨的微红变成了羞愤的涨红,又迅速褪成难堪的苍白。男人递钱的手僵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女人眼眶一红,抱紧了怀里的孩子,低下头,转身就想走。孩子似乎被这压抑的气氛吓到,“哇”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在寂静的铺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男人最终什么也没说,讪讪地、几乎是狼狈地将那张百元钞票塞回口袋,拉起妻子,匆匆逃也似的离开了刻字铺。沉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孩子的哭声,也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只留下满室更加凝滞的冷傲与尴尬。
吕小乐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嘴里还慢条斯理地啃着从烟大门口买的、最后一个鲅鱼馅包子。包子的热气混着鲅鱼的咸鲜香气,在这弥漫着石粉和冷傲气息的空间里,显得有些不协调,却又奇异地带来一丝属于“人间”的温度。
他眯着眼,仔细打量着工作台后的陈砚。
这就是荷桃隐约提及、嬴政残魂也有所感应的目标?一个被“傲慢”心魔彻底侵蚀的老刻碑匠?
从外表和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来看,陈砚无疑是有真本事的。那种经年累月磨砺出的沉稳气场,那种对工具和材料的熟稔甚至挑剔,都非一朝一夕可得。他挺直的背脊,像极了工作台旁倚着的那块未经雕琢的、嶙峋倔强的崖柏木料,宁折不弯。
可他的眼睛……
吕小乐凝视着陈砚那双此刻微微低垂、却难掩凌厉的眼睛。那里没有传说中老匠人常有的温和、宽厚或历经沧桑后的通透。只有一种冰封的、审视的、居高临下的冷漠,以及更深处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枯寂与戾气。就像一把被灰尘和锈迹蒙蔽了锋芒、却自以为依旧削铁如泥的宝刀,钝了,也偏了。
谁能想到,根据老街坊零星的议论和荷桃提供的背景,仅仅在半年前,甚至更短的时间之前,陈砚,还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三、从“陈小子”到“陈大师”的蜕变与迷失
曾经的陈砚,是这条“碑石街”上最有人缘、也最让人敬重的匠人之一。
他的手艺是家传的。父亲陈守拙,是蓬莱阁一带手艺最精湛、也最老实本分的刻碑匠,沉默寡言,却有一手能在方寸之间刻出万千气象的绝活。陈砚是闻着石粉味、听着刻凿声长大的。别家孩子玩弹珠、掏鸟窝,他玩的是父亲废弃的石料和刻刀,在青石板上刻歪歪扭扭的“一二三”。
父亲教他极严。从辨认石料木料的纹理特性,到打磨刻刀的角度力度,从临摹古帖碑拓的笔意神韵,到实际下刀时手腕的稳定与心神的专注……每一步都要求做到极致。稍有差错,便是严厉的呵斥,甚至罚他不许吃饭,对着刻坏的石头反思。
陈砚记得最深的是父亲临终前那个黄昏。老人躺在病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跟随了自己一辈子的那套最趁手的刻刀,塞到当时二十出头的陈砚手里。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儿子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神浑浊却异常明亮,死死盯着陈砚,气若游丝,却一字一顿,说得无比清晰:
“砚儿……记住……刻字……先立心。心……正,刀……才稳。咱刻的……不是石头木头……是人心。”
说完这话,父亲便咽了气,眼睛却未曾完全闭上,仿佛还在望着门楣的方向。那里,挂着他亲手刻的“心正刀稳”四个字。
这句话,这把刀,这块匾,陈砚记了三十年,也守了三十年。
起初的日子艰难。父亲去世,家无余财,刻字铺生意清淡。但陈砚咬着牙,凭着父亲留下的手艺和那句“心正刀稳”的教诲,一点一点熬了过来。
他收费极其公道,甚至可称低廉。刻一块简单的桃木平安牌,往往只收个材料钱,遇上实在穷苦的渔民或乡邻,分文不取,还会在牌角多刻一朵小小的浪花或祥云,笑着说:“拿去,给孩子挂着,沾沾咱们蓬莱海的福气,平平安安。”
他的手艺也确实好。不仅能刻规整的碑文,还能应客人要求,刻出栩栩如生的渔舟、海鸥、仙山、楼阁。他刻的“福”字,圆润饱满;刻的“寿”字,苍劲有力;刻的警句格言,铁画银钩,见骨见魂。更绝的是微刻,能在核桃大小的木片甚至石片上,刻出整篇的《蓬莱阁记》或《金刚经》节选,字如蝇头,却笔笔清晰,气韵贯通。
渐渐地,“陈氏刻字铺”的名声传开了。不仅附近渔村的百姓信赖他,连蓬莱阁景区的工作人员、甚至一些来游览的文化人、书画家,也会慕名而来,或求刻印,或求碑拓,或只是来看看这位手艺精湛却为人谦和的老实匠人。
那时候的陈砚,是这条老街的“定盘星”。谁家有事,都爱来找他商量;孩子们放学,也喜欢挤在他的铺子门口,看他神奇地将顽石朽木变成有生命的字画。他脸上常带着憨厚而满足的笑容,灶火映红的脸膛比手中的刻刀还要明亮温暖。他总说:“我就是个刻字的,能把大家的心愿好好地刻在石头木头上,让人看着安心,摸着踏实,我就知足了。”
转折点,发生在去年夏天。
市文旅局为了推广本地非遗,策划了一系列短视频,其中一个主题就是“寻找民间手艺人”。摄制组偶然听说了陈砚,便寻到了这条老街。
镜头下的陈砚,起初有些拘谨。但当刻刀入手,伏案于一块青石前时,他整个人仿佛都变了。昏黄的灯光(为了效果特意布置)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花白的鬓角,额角细密的汗珠。镜头特写他布满老茧、稳如磐石的手,以及那柄在石面上游走的、寒光闪闪的刻刀。刀锋起落,石屑纷飞,细微的“沙沙”声被麦克风放大,竟有一种奇特的、直击人心的韵律。不过短短几分钟,石面上便出现了“海天在望”四个雄浑的大字,最后一笔收刀时,陈砚抬起头,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有些疲惫却纯粹的笑容。
这段不到三分钟的视频,在抖音上爆了。
点赞迅速突破百万,评论里清一色的“大师!”“这才是真正的手艺人!”“看哭了,匠人精神!”“求地址!想去看看!”……
紧接着,省报的记者来了,文化栏目的编导来了,甚至还有外地的收藏家、艺术经纪人闻风而动。陈砚一下子从默默无闻的老街刻碑匠,变成了聚光灯下的“非遗大师”、“石刻艺术家”、“烟台文化名片”。
赞誉、追捧、访谈、合作邀约……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这辈子,头一回被这么多人、用这么多华丽的辞藻簇拥着、赞美着。
起初,他是惶恐的,不安的,连连摆手说“当不起”、“我就是个手艺人”。可渐渐地,在那持续不断、近乎轰炸式的赞誉声中,某些深埋心底的东西,开始发酵、膨胀。
他想起了年轻时,自己背着工具箱去城里,想找家刻字铺当学徒,却被那些“正规”店铺的师傅嗤之以鼻,说他是“野路子”、“乡巴佬”、“刻的字匠气太重,没有艺术性”。他当时涨红了脸,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只能默默离开。
他想起了中年时,也曾动过收徒传艺的念头。前后也带过几个年轻人,可他们要么吃不了苦,嫌枯燥,嫌脏累;要么学了点皮毛,就想着怎么用机器更快地仿制,怎么把成本压到最低,怎么迎合市场搞些花里胡哨的“创新”,对他强调的“基本功”和“心性”不屑一顾。最后,徒弟们一个个改行,去做生意,去打工,只剩下他一个人,守着这家日渐冷清的铺子,守着父亲留下的刻刀和那句似乎早已不合时宜的“心正刀稳”。
那些积压了数十年的委屈、不被理解的孤独、对技艺可能失传的隐忧、以及对自己半生坚守价值的隐约怀疑……此刻,在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名利光环照耀下,非但没有消解,反而像晒干的柴禾,被点燃了!
一种扭曲的、混杂着报复性快感、自我证明、以及巨大心理落差的“傲气”,如同毒藤,从他心底最柔软的伤口处疯长出来,迅速缠绕了他的心智。
“看吧!你们当年看不起我,说我是野路子!现在呢?那些‘正规军’在哪里?谁才是真正的‘大师’?”
“那些离我而去的徒弟,那些不懂得欣赏传统手艺的年轻人,他们根本配不上我的技艺!”
“我的字,我的刀,是艺术!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拿块破木头破石头就能来求的!更不是用来给游客当廉价纪念品的!”
“傲慢”心魔,便是在他最志得意满、也最心灵脆弱的时候,顺着这股扭曲的“傲气”,悄无声息地钻入了他的灵魂深处。它放大了他过往的所有创伤和不甘,将正常的职业自信扭曲成目空一切的狂妄,将对技艺的珍视异化为对他人(尤其是“外行”和“普通人”)的极端轻蔑与排斥。
他开始变了。
他关闭了短视频的评论区,因为受不了那些在他看来“幼稚可笑”、“不懂装懂”的评论。景区管理部门希望与他合作,在蓬莱阁内开设一个非遗体验点,让游客可以简单体验石刻,他断然拒绝,冷冷地说:“那帮游客懂什么艺术?不过是凑热闹,拍拍照,只会糟蹋我的石头和工具。”
老街坊们拿着家里传下来的旧碑拓,或者想给子孙刻块家训牌来找他,他不再是以前那个笑呵呵的陈小子,而是板着脸,开出比以往高出数倍甚至十倍的价钱,美其名曰“艺术品的价值”,实则是用价格筑起一道高高的门槛,将那些他曾经视为亲人的普通百姓拒之门外。若对方稍有迟疑或还价,他便甩出一句:“现在我的字,不是随便谁都能要得起的。”
曾经门庭若市、充满烟火人情的“陈氏刻字铺”,变得门可罗雀,冷清如墓。只有少数不明就里、慕“大师”之名而来的外地游客,会满怀期待地推门进来,然后无一例外地,碰一鼻子冷灰,悻悻而去。陈砚便在这日益增长的孤寂中,抱着他那“大师”的虚名和满心的愤世嫉俗,愈发孤芳自赏,也愈发……痛苦而不自知。
此刻,打发走了那对年轻夫妇,陈砚将手中的刻刀“啪”一声重重拍在枣木工作台上,溅起几点细微的木屑。他抬起眼,这才仿佛刚刚注意到门口还站着一个陌生人——一个穿着普通T恤牛仔裤、嘴里还嚼着包子、看起来像大学生的年轻小子。
陈砚的眉头立刻厌恶地皱了起来,像看到什么不洁之物玷污了他的圣地。
“你,”他声音冰冷,带着惯有的审视与不耐,“也是来求字的?”
四、桃木片与玉板清鸣
吕小乐不慌不忙地将最后一口鲅鱼包子咽下,又慢条斯理地从背包侧袋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和手。做完这些,他才抬眼,迎向陈砚那两道冰冷审视的目光。
他没有被那目光中的傲气与压迫感吓退,反而露出了一个干净、甚至带着点学生气的笑容。
“陈师傅您好。”吕小乐从背包里取出刘教授那封介绍信,双手递了过去,“我是烟大中文系的学生,吕小乐。这是我的导师,文学院刘教授给您的信。这个书家,我跟着刘教授做关于胶东地区,尤其是蓬莱阁周边石刻文化传承与演变的调研课题。久仰陈师傅您技艺高超,是咱们蓬莱石刻的代表性人物,所以冒昧前来,想向您请教学习。”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既表达了尊重,也说明了来意,更抬出了刘教授的名头。通常,这足以让任何一位注重传统和师承的老匠人至少愿意交谈几句。
然而,陈砚只是瞥了一眼那信封上烟大的落款和刘教授的名字,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并未伸手去接。他的目光落在吕小乐那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和略显稚嫩的脸上,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又深了几分。
“烟大的?刘教授的学生?”陈砚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搞文化调研?呵,你们这些大学生我见得多了,拿着相机这里拍拍那里照照,回去写几篇不痛不痒的论文,就算‘研究’了?能懂得刻字背后的一分苦功、半点匠心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吕小乐全身上下,似乎在寻找什么“配得上”他对话的资格,最后定格在空无一物的手上,语气更冷:“空着手来的?连块像样的石料木料都没带,就想‘请教’石刻?我陈砚的手艺,是给你凑论文字数、当调研素材用的?”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几乎是指着鼻子在贬低对方的诚意和动机。换了寻常学生,只怕早就面红耳赤,要么争辩,要么尴尬退走了。
吕小乐却依旧没恼。他甚至点了点头,仿佛很赞同陈砚的话:“陈师傅说得对,纸上得来终觉浅。尤其是石刻木刻这种手上功夫,不亲眼见,不亲手摸,不跟真正懂行的人请教,确实只能是隔靴搔痒。”
说着,他再次将手伸进背包。这次,掏出来的不是信,也不是笔记本,而是一块木头。
一块非常普通的木头。
大小如成人手掌,厚度不足半寸。颜色是寻常桃木的淡褐色,纹理普通,甚至有些杂乱。边角处有明显的磕碰痕迹和毛刺,表面也不甚光滑,似乎只是随意从某块木料上锯下来的边角料,连基本的打磨都没做。与工作台角落里那块被陈砚弃若敝屣的黄花梨相比,这块桃木片简直寒酸得可怜。
吕小乐将这块桃木片轻轻放在枣木工作台上,就放在陈砚那柄寒光闪闪的刻刀旁边,然后抬起头,看着陈砚,很认真地说:
“所以,学生不敢空手来。这块桃木,是我在烟大后山一棵老桃树下捡的断枝,自己粗略削成的。材质普通,品相也不好。但我想,既然是向陈师傅您请教石刻(木刻)之道,总得有个‘载体’。学生冒昧,想求陈师傅您在这块木片上,刻四个字。”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就刻——‘面朝大海’。”
“面朝大海”?
陈砚愣了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脸上的肌肉都因极力压抑的嘲讽而微微抽搐。他看看那块粗糙简陋的桃木片,又看看眼前这个一脸认真的年轻人,终于忍不住,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冷笑:
“就这?就这块破木头?也配得上我的刀,让我刻‘面朝大海’?”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手指重重地点在桃木片上,又指向自己胸口,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
“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你懂什么叫‘面朝大海’?你见过蓬莱阁后惊涛拍岸的怒海吗?你感受过海雾初开、红日跃出时的壮阔吗?你体会过刻刀行走在硬木上,每一笔都要带着海的气韵、山的筋骨是什么感觉吗?”
“我这把刀!”他抄起工作台上那柄平口刻刀,刀尖在昏暗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光弧,“三十年!刻过崂山青石,刻过泰山墨玉,刻过进贡的紫檀,刻过传世的沉香!它的锋芒,是岁月磨出来的,是心血养出来的!不是给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拿块垃圾来消遣人的学生娃练手的!”
愤怒、不屑、狂傲、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暴戾,混合在一起,如同实质的冰冷气流,从陈砚身上散发出来。他握着刻刀的手,青筋毕露,仿佛下一刻就要将那块“玷污”了他工作台的破桃木片扫到地上,再将这个不知所谓的年轻人赶出去。
吕小乐静静地听着陈砚的咆哮,脸上没有畏惧,也没有被轻视的羞愤。他甚至微微点了点头,仿佛陈砚说的每一个字,都在他意料之中。
等陈砚的怒气稍歇,喘着粗气瞪着他时,吕小乐才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划开屏幕,点开一个视频,然后将手机屏幕转向陈砚,递到他眼前。
“陈师傅,您先别生气。看看这个。”
陈砚本不想看,但那手机屏幕几乎凑到了他眼皮底下,视频已经开始自动播放。
画面有些晃动,光线也不算好,像是在夜晚的街头。背景是嘈杂的人声、叫卖声、以及烧烤摊滋啦作响的油烟。镜头对准了一个摆在人行道边的小摊位。
摊子很简陋,就是一张折叠桌,铺着一块蓝布。桌上摆着一些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木片、石片,还有几把刻刀、一盏充电台灯。台灯昏黄的光线下,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皮肤黝黑、穿着廉价T恤的年轻人,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伏在桌前。
他手里握着一把普通的刻刀,正小心翼翼地在一块巴掌大的桃木片上刻着什么。刀锋起落,动作不算快,甚至有些生涩,但极其认真。他的额角渗着汗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偶尔有顾客上前询问,他才抬起头,露出一个略带腼腆却真诚的笑容,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回答几句。
镜头拉近,对准了他正在雕刻的木片。那上面,是一个已经初见轮廓的图案——一只憨态可掬的小海星,线条虽然略显稚嫩,不够圆熟老辣,但形态生动,尤其是海星那几个角,刻出了圆润的弧度,透着一股子稚拙的可爱。
视频里传来画外音,是拍摄者(听起来像是个女孩)好奇地问:“小哥,你这刻一个海星多少钱呀?”
年轻人头也不抬,手上不停,憨憨地笑道:“十块。刻名字的话,加五块。”
“手艺不错呀!跟谁学的?”
年轻人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向镜头的方向,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悠远,声音也低了些:“跟我师父学的。在蓬莱阁那边,陈氏刻字铺,陈砚师父。”
他说着,手上继续刻着海星的细节,语气却变得郑重起来:“我师父说了,刻字刻图,是给人看的,不是供在架子上落灰的。用心刻,哪怕材料普通,手艺差点,人家拿在手里,能觉得欢喜,能觉得是个念想,那就值了。”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
但最后那句话——“刻字是给人看的,不是供着的”——却如同一声惊雷,在陈砚死寂的心湖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眼睛死死地盯着已经黑掉的手机屏幕,瞳孔剧烈收缩,握着刻刀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带动着那锋利的刀尖,在坚硬的枣木台面上划出细微却刺耳的“咯吱”声。
视频里的那个年轻人,他认得!
是他最小的徒弟,王小川,街坊们都叫他小王。四年前,十五岁的小王揣着家里攒下的几百块钱和一颗崇拜的心,来到他的刻字铺,扑通一声跪下就要拜师。那时候的陈砚,还没被名利浸染,看这孩子眼神干净,手脚勤快,虽然家境贫寒,但有一股子韧劲,便收下了他。
他记得自己手把手教小王辨认木料石料,教他如何磨刀才能锋利又不崩口,教他最基本的握刀手势和运刀力道。他记得小王笨拙地刻坏第一块木料时,懊恼得几乎要哭出来,是他拍着孩子的肩膀说:“急什么?功夫是磨出来的。刻坏了就刻坏了,记住怎么坏的,下次才能刻好。”
他更记得,小王第一次独立完成一块像样的桃木平安牌,没有刻坏,字迹也还算工整时,那孩子高兴得像个傻子,捧着那块粗糙的木牌,一路飞奔到不远处的海边,对着波涛汹涌的大海,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师父——!我刻成了——!您看见了吗——!”
海风将少年的呐喊声送回来,也送回了陈砚欣慰的笑容和那句随风飘散的话:“好小子!记住了,手艺是用来传的,不是用来藏着掖着当宝贝贡起来的!”
可后来呢?
后来,自己成名了,心态变了。看什么都不顺眼,包括这个进步缓慢、只会刻些简单物事、还总想着降价多接点活贴补家用的小徒弟。觉得他“匠气”、“没灵气”、“一辈子也成不了气候”。当小王怯生生地拿着自己刻的、想请师父指点的小摆件过来时,自己是怎么说的?
“刻的什么东西!歪歪扭扭,也敢拿来给我看?出去!别在这儿碍眼!”
小王当时涨红了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没说,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了。从那以后,就再没来过刻字铺。陈砚当时只觉得少了个“不成器”的徒弟清净,甚至隐隐有种“剔除了杂质”的快意。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被他扫地出门、认为“不成气候”的徒弟,竟然在夜市摆起了刻字摊!用他最看不上眼的廉价桃木片,刻着在他看来幼稚可笑的小海星、小贝壳、简单的名字和祝福语!十块钱一个!排队的人竟然还能“绕三圈”!
而小王,竟然还在对着陌生人的镜头,认真地、甚至带着骄傲地说:“我师父说了,刻字是给人看的,不是供着的……”
“我师父说了……”
“刻字是给人看的,不是供着的……”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陈砚被傲慢冰封的心口上!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栗!
是啊……这话,是自己说的。是自己当年,还守着父亲“心正刀稳”教诲、还真心实意把手艺当回事、把客人当回事的时候,对徒弟、也是对自己说的箴言!
可现在的自己呢?
把黄花梨当垃圾扔,对拿着百元钞票求平安牌的年轻父母冷嘲热讽,对慕名而来的大学生嗤之以鼻,把自己的手艺、自己的刀、自己的字,当成了只能供奉在神龛里、容不得丝毫“玷污”和“亵渎”的圣物!
到底是谁,忘了初心?
到底是谁,背离了“刻字是给人看的”这个最朴素的道理?
到底是谁,把父亲“心正刀稳”的教诲,变成了“价高者得”、“配不上我的不刻”的市侩与傲慢?
巨大的、撕裂般的羞耻感,混合着被自己遗忘的过往记忆,如同海啸般冲击着陈砚的心房。他那张原本因为愤怒和傲慢而显得严厉冰冷的脸,瞬间血色褪尽,变得惨白如纸,又从惨白迅速涨红,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握着刻刀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那柄跟随他三十年、被他视为骄傲的利刃,“当啷”一声,竟然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掉在坚硬的枣木台面上,又弹跳了一下,最终静静躺在那块粗糙的桃木片旁边。
冰封的傲慢面具,出现了清晰而深刻的裂痕。
就在这时——
“叮……”
一声极其清越、如同泉水滴落玉盘、又像微风拂过风铃的轻响,毫无征兆地,在寂静的刻字铺内响起。
那声音不高,却异常纯粹、干净,带着一种能涤荡尘埃、抚平躁动的奇异力量。
声响来自吕小乐的怀中。
他伸出手,从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了两件物品。
那是两块玉板。
每块约三寸长,两寸宽,厚不过半分。通体是毫无杂质的羊脂白玉,质地温润细腻,在昏暗的光线下,竟仿佛自行散发着柔和莹润的、月华般的光晕。玉板并非平板一块,边缘打磨得圆融,板身略呈微弧,更符合人体持握的舒适。最奇的是板面上的纹路——并非后天雕刻,而是玉石天然形成的、极其细微而玄妙的流云纹,两板纹路相对,隐隐构成一幅完整的、动态的太极云纹图案,阴阳流转,生生不息。
正是八仙之中,出身最为显赫、却最终放下权贵傲气、以玉板警世修心的曹国舅,所遗留的本命法宝——镇傲玉板。
曹国舅身为皇亲国戚,自幼锦衣玉食,地位尊崇,养成了目空一切、轻视布衣的傲慢心性。后历经家族巨变,亲眼见富贵权势如过眼云烟,方幡然醒悟,明白“富贵如浮云,骄矜损道心”之理。遂弃荣华,持此阴阳玉板,行走民间,以玉板清音涤荡人心骄躁,自身亦以此镇住傲气,终得大道逍遥。
这对玉板,不主攻伐,不擅镇压,唯擅“调和”与“醒神”。专克一切因身份、地位、才华、财富等外物而产生的骄矜傲慢之气,能引动持板者与闻听者内心最深处的自省,照见本真,回归平和。
吕小乐将两块玉板轻轻一碰。
“叮……咚……”
清越的玉鸣声再次响起,比方才更加悠长,更加澄澈。那声音仿佛有形质一般,在狭窄的刻字铺内缓缓荡漾开来,触及墙壁、木架、工作台、工具……最后,轻柔地包裹住了僵立当场的陈砚。
玉鸣入耳,陈砚浑身剧震!
他仿佛听到的不是简单的声音,而是无数被遗忘的、属于“陈砚”这个人的本真之声——
是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气若游音却字字千钧的“心正刀稳”;
是年轻时,烟台湾的老渔民拍着他的肩膀,递给他一捆刚从海边捡来的、歪歪扭扭的桃木,爽朗大笑:“陈小子,别嫌糙,拿着练!刻好了给咱船上也来一块!”;
是中年时,那个考上大学的孩子,捧着刻有“前程似锦”的石碑,对他深深鞠躬,眼含热泪说:“陈叔,谢谢您!我会记住您的话,不管走到哪儿,都踏踏实实做人!”;
是小王第一次刻成平安牌,在海边兴奋呐喊时,自己心中那份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欣慰与喜悦;
是无数个深夜,独自在灯下,对着顽石朽木,一刀一刀,将心中的敬意、祝福、期盼,刻进坚硬材质时,那种与天地、与手艺、与无声材料对话的宁静与满足……
那些被他用傲慢筑起的高墙所隔绝、所遗忘的温暖记忆,那些构成他“陈砚”这个人的最根本、最珍贵的部分,此刻在镇傲玉板清越澄澈的鸣响中,如同被春风唤醒的冰河,轰然解冻,奔涌而出!
与之相对的,是这半年来,他沉浸在“大师”虚名中的沾沾自喜,对普通客人的冷眼相对,对珍贵材料的随意丢弃,对徒弟真诚的粗暴践踏,对自己手艺的扭曲认知……所有这些被傲慢心魔扭曲的言行,此刻在“本真”记忆的映照下,显得如此丑陋,如此可笑,如此……令人作呕!
“我……我……”陈砚张着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的哽咽。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通红的眼眶中汹涌而出,顺着他苍老而刻满风霜的脸颊,肆意流淌,滴落在身前布满刀痕的枣木工作台上,溅起细微的水花。
他猛地转过身,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无法面对眼前这个见证了自己最不堪一面的年轻人,更无法面对自己那颗被傲慢腐蚀得千疮百孔的心。
但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工作台角落——那里,静静地躺着那块被他嫌弃的、粗糙的桃木片,以及,他刚刚失手掉落的那柄,跟随了他三十年、此刻却仿佛在无声质问他的刻刀。
桃木片粗糙,却透着树木最本真的纹理与气息。
刻刀冰冷,却曾刻下过无数温暖人心的话语与祝愿。
父亲说,心正,刀才稳。
可自己的心呢?早就歪了,斜了,被虚名和傲气塞满了!所以,刀也钝了,锈了,刻出的不再是“人心”,而是孤芳自赏的冰冷符号!
“啊——!”陈砚忽然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猛地伸出手,却不是去擦眼泪,而是一把将那块粗糙的桃木片紧紧抓在手里!另一只手,则颤巍巍地,重新握住了那柄冰冷的刻刀!
这一次,他的手,不再是因为愤怒而颤抖,而是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和……一种近乎赎罪般的迫切。
他不再看吕小乐,也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让泪水继续流淌。片刻后,他睁开眼,眼神里的狂傲、冰冷、讥诮……所有属于“傲慢心魔”的杂质,如同被玉板清音洗涤过一般,消散了大半。剩下的,是一种混合着无尽悔恨、痛苦,却又异常清澈、沉静的……光。
那是匠人面对材料时,应有的专注之光。
那是迷途知返后,重新找到方向的光。
他伏下身,将桃木片在台面上放稳。左手拇指紧扣木片边缘以固定,右手捏紧刻刀。刀尖,轻轻抵在桃木粗糙的表面。
然后,手腕沉稳地移动。
“沙……沙……沙……”
刻刀划过桃木纤维的声音,再次在这寂静了许久的铺子里响起。不再是之前那种发泄般的滞涩或狂乱,而是变得舒缓、稳定、富有韵律。像春蚕在月光下啃食桑叶,像海风耐心地拂过千万年的礁石,像一位真正的匠人,在与手中的材料,进行一场沉默而郑重的对话。
刀锋起落,木屑如尘,轻轻飘落。
吕小乐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怀中的镇傲玉板,温润的莹光微微流转,那清越的鸣响已然敛去,只余一丝淡淡的、令人心静的凉意,萦绕在掌心。他能感觉到,缠绕在陈砚周身那股粘稠、冰冷、拒人千里的“傲慢”气息,正在这专注的刻凿声和无声的泪水中,迅速瓦解、消散。
不过盏茶功夫。
陈砚停下了手。
他缓缓直起身,将刻刀轻轻放在一边。然后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这才拿起那块已经刻好的桃木片,递向吕小乐。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目光也有些躲闪,似乎还残留着巨大的羞愧,不敢与吕小乐对视。
“拿……拿去。”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刻得不好……木头……太糙,持刀不稳……”
吕小乐双手接过。
桃木片还是那块桃木片,粗糙,平凡。但此刻,它的表面,多了四个字。
“面朝大海”。
字是标准的楷书,但并非呆板的印刷体。笔画舒展,结构匀称,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后的宽博与沉稳。尤其那“海”字的三点水旁,并非简单的三点,而是用极细的刀锋,勾勒出微澜起伏的意象,与右边“每”字部分形成巧妙的呼应。而在“海”字的右下角,靠近木片边缘处,还多了一个小小的、不足指甲盖大的图案——一朵正在绽开的浪花,线条简洁,却灵动异常,仿佛能听到潮汐的声音。
没有华丽的技巧炫耀,没有故作高深的变形。就是最朴素的字,最朴素的浪花,刻在最朴素的桃木上。但那股从字里行间、从浪花线条中透出的平和、开阔、以及一丝淡淡的、属于大海的豁达气息,却直透人心。
这不再是“陈大师”的作品,这是“陈砚”——一个找回初心的刻碑匠人,用心刻下的字。
吕小乐的手指拂过那微微凹陷的刻痕,触感温润。他郑重地点头:“刻得很好,陈叔。有海的气象,也有地的踏实。这块木牌,我会好好收着。”
听到“陈叔”这个久违的、属于老街坊的称呼,陈砚的身体又是一颤。他别过头,看向窗外,喉结滚动了几下,才用更加别扭、却明显软化了许多的语气,闷声道:
“论、论文……写好了,拿给我看看。别……别通篇都是大白话,丢……丢咱们烟大的人。”他顿了顿,又极小声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加了一句,“要是……要是有啥关于石刻技法的疑问……也可以……来问我。”
吕小乐笑了,将木牌小心收好:“一定。谢谢陈叔。”
陈砚没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但吕小乐注意到,他的目光,却落在了工作台角落,那块被他丢弃的黄花梨木料上。
犹豫了片刻,陈砚重新拿起刻刀,走到那块黄花梨前,将它摆正。这一次,他没有再嫌弃它的珍贵或普通。他只是低下头,深吸一口气,然后,手腕沉稳地落刀。
“沙……沙……”
刻刀行走在细腻如绸的木质上,声音更加轻柔。他刻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对待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
吕小乐没有打扰,轻轻退出了刻字铺,顺手带上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关上的刹那,他听到里面传来的、持续而平稳的刻凿声,也看到了从门缝里透出的、陈砚伏案专注的剪影。
夕阳不知何时已经西斜,金红色的光芒穿过老街狭窄的天空,洒在青石板上,也透过刻字铺的窗纸,将屋内映照得一片暖融。那光芒落在陈砚花白的头发上,落在他微微佝偻却异常坚实的脊背上,落在他手中那柄重新找到方向的刻刀上,也落在那块正在成形的、珍贵的黄花梨木料上。
吕小乐知道,陈砚刻的,绝不会是什么高深玄奥的辞句。或许,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平安”。
就像他曾经为无数渔民、学子、街坊刻过的那样。
五、玉板微温与最终集结
离开“碑石街”,走上通往公交站的主路时,夕阳已将蓬莱阁的檐角勾勒成耀眼的金边,海面上波光粼粼,如同撒了无数碎金。
吕小乐怀中的镇傲玉板,传来一阵持续而温润的暖意,不再有清鸣,却与怀中其他六件法器产生了更加清晰、和谐的共鸣。青萍仿制品的微颤,炼魔葫芦的沉静,芭蕉扇的清凉,并蒂莲的澄澈,花篮的生机,紫金箫的通透,醒世渔鼓的平和,此刻与镇傲玉板的温润交融在一起,仿佛构成了一曲无声却完整的、守护人间清正的乐章。
八仙法器,终得其八。
只差……最后的合一与运用。
他拿出那块刻着“面朝大海”和浪花的桃木牌,在夕阳下仔细端详。木牌普通,刻字朴拙,却自有一股踏实的力量。他将木牌也小心地收好,与那七件法器放在一起。
就在这时,他贴身存放的、荷桃赠予的那枚特殊传讯玉符,传来了前所未有的、清晰的震动。
不是文字,而是一段直接映入识海的、荷桃以神念传递的信息。信息很短,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风暴将至前的绝对平静与肃杀:
“玉板归位,八器齐聚。傲气既镇,前七魔溃散残留之‘绝望’怨毒,已无凭依,正于归墟海眼深处疯狂躁动,与蚩尤残魂做最后融合,欲行反扑。”
“今夜子时,月正当空,海潮最低。乃阴气最盛,亦为心魔显形、封印最弱之时。亦是……决战之刻。”
“携八器,至蓬莱丹崖山后‘锁妖洞’。洞内有先古遗留之‘伏魔阵’基,可助你稳定法器,直面心魔。路小瑶已在途中,我将于丹崖山巅,以何仙姑秘法接引月光,暂镇海眼波澜,为你争取时辰。”
“吕小乐,路小瑶。前路唯艰,心魔凶险,关乎一城千年气运,更关乎你二人道途根本。然,八器既认你主,便已证明你心性可持。望持正守心,不忘这一路所见之温情、所悟之道理、所守之初心。”
“今夜,涤荡妖氛,还山海清明。”
信息至此而止。
吕小乐抬起头,望向东方。
暮色如血,正在吞噬最后的天光。丹崖山那黑沉沉的、如同巨人脊梁般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中愈发清晰,也愈发显得沉默而威严。山后,便是传说中囚禁过上古妖邪、深不可测的“锁妖洞”。而更远的、视线无法触及的深海之下,那被称为“归墟”的海眼,此刻想必已是暗流汹涌,魔氛滔天。
今夜子时。
最后的战场,最终的对决。
没有恐惧,也没有豪情万丈。吕小乐心中一片奇异的平静。这一路走来,见过的贪婪、愤怒、色欲、懒惰、嫉妒、暴食、傲慢……每一种心魔,都曾附着于活生生的人身上,都有着具体而微的痛苦与挣扎。而他们最终被唤醒、被解脱的过程,也让吕小乐明白,心魔并非不可战胜的怪物,它们往往根植于人心最深的伤痕与迷惘。破解之道,不在强力镇压,而在“看见”与“唤醒”。
那最后的“绝望”,想必也是如此。它是前七魔溃散后所有负面情绪的终极聚合,是黑暗中最后的反扑。但黑暗中,也往往蕴藏着破晓前最微弱、却也最执着的那线光。
他有八件法器,每一件都承载着一位仙人勘破心魔、得证大道的智慧与感悟。
他与路小瑶并肩,她的清澈、坚定与那份源自木匠世家的“匠心”,是抵御混乱最好的锚。
他有荷桃指引,有嬴政残魂护道。
他更有这一路走来,见过的、听过的、感受过的,所有属于平凡人的坚韧、温暖、悔悟、重生与希望。
这些,都是他的力量,他的“道”。
晚风骤起,带着海潮的咸腥,也带来了远山松涛的呜咽,仿佛古老的战歌。
吕小乐最后看了一眼夕阳余晖中静静矗立的蓬莱仙阁,然后转过身,步履沉稳而坚定地,走向公交站的方向。
他需要回去,做最后的准备,与路小瑶会合。
然后,赴那场始于山海、也将终于山海的,千年之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