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连空气都带着铅灰色的沉重。
许寒酥在校门口停顿了三秒,才抬脚迈进去。那扇她曾和周烬阳并肩走过无数次的铁门,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影子,被晨光拉得细长而孤单。一路上,不断有目光投来——好奇的、同情的、探究的,还有一些她不愿深究的复杂眼神。她尽量直视前方,书包带子深深勒进肩膀,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里。
教室里原本细碎的交谈声,在她踏进去的瞬间,诡异地安静了一瞬。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拢,又在她抬头时仓促移开。她走向自己的座位,发现周烬阳的桌椅还在。桌面很干净,显然被仔细擦拭过,但桌肚里遗留的半包纸巾、一支笔帽咬出痕迹的黑色水笔,依然固执地宣告着主人曾经的存在。
班主任老张走进来,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更沙哑。他没有直接看许寒酥的方向,只是宣布了高三下学期正式开始的例行讲话,最后,顿了顿,目光扫过周烬阳空着的座位,又很快移开:“……希望大家尽快收心,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最后的冲刺中。”
课间,江梅过来,在她桌上放了一颗水果糖。“别管他们。”江梅低声说,语气是一贯的干脆。沈耀也从前排回头,对她点了点头,眼神平静,像是在确认一件心照不宣的事:你来了,很好。
但并非所有人都能这样平静。物理课上,老师讲到一道综合题,习惯性地问:“周烬阳,这道题你有几种解法?”话一出口,整个教室骤然陷入死寂。物理老师举着粉笔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和痛楚,他低下头,快速抹了一下眼角,声音闷了下去:“……我们继续。”
许寒酥死死盯着课本,指甲抠进掌心。尖锐的痛感让她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心里却像被那支粉笔反复划过,留下无声刺耳的噪音。
中午食堂,她和江梅、沈耀坐在一起。周围的嘈杂似乎在他们这一桌形成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真空带。她能感觉到远处几个女生朝这边张望,窃窃私语。隐隐约约,有“灾星”、“扫把星”的字眼,被含糊的音节包裹着,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她的耳膜。
江梅“啪”地放下筷子,眼神锐利地扫过去。那几个女生立刻噤声,低头吃饭。沈耀给许寒酥夹了一块排骨,语气没什么波澜:“吃饭。下午数学测验。”
许寒酥机械地把排骨送进嘴里,尝不出任何味道。灾星。这个词,终于从她内心最黑暗的角落,爬到了光天化日之下,贴在了她的背上。
放学时,她在车棚推车,遇到了周烬阳以前的室友李铭。李铭看见她,愣了一下,推着车走过来,神情有些局促,眼圈还是红的。
“许寒酥……”他犹豫着开口,“烬阳他……他以前总跟我们说,你其实特别聪明,就是压力太大。他还说,等高考完,要请我们吃饭,正式介绍你……”李铭哽住了,吸了吸鼻子,“这顿饭,我们一直记着呢。”
许寒酥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
“还有,”李铭压低声音,快速地说,“别听那些傻逼胡说八道。烬阳要是知道有人这么对你,能气得活过来揍人。”他说完,像是怕自己哭出来,赶紧骑上车走了。
许寒酥站在原地,晚风很冷,但心里某个冻结的角落,因为李铭这几句笨拙的维护,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
第一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公布,许寒酥的名字挂在年级中游。对她过去的水平而言,这已是触底反弹的迹象,但在争分夺秒、不进则退的高三,这远远不够。老张找她谈话,语气温和但带着忧虑:“许寒酥,你的状态在恢复,老师们都看在眼里。但目标是清华的话……你要加把劲,烬阳他……”老张停住了,叹了口气,“你明白的。”
她明白。太明白了。那不仅是她的目标,更是她背在身上的一道枷锁,一座必须翻越的山。她开始更疯狂地压榨自己。深夜的台灯亮到凌晨,咖啡喝到反胃,错题本写了一本又一本。沈耀和江梅默默地帮她整理更精准的资料,圈出必考点和她的思维盲区。
但疲惫和压力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反噬。一天晚自习,她在做理综卷,一道熟悉的力学分析题,周烬阳曾用一种非常巧妙简洁的方法给她讲过。她努力回忆,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如昨——他说话时微微翘起的嘴角,笔下流畅的辅助线,最后那个带着点小得意看向她的眼神。可那道题,她现在却卡住了。不是不会,而是无法思考。所有的思路都被那个眼神堵住,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让她瞬间无法呼吸。
她猛地站起来,撞开椅子,在江梅和沈耀惊愕的目光中冲出教室,一路跑到教学楼后无人的小花园。冬末的寒风刮在脸上,刀割一样,她却觉得畅快。扶着冰冷的墙壁,她剧烈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眼泪汹涌而出,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那道题?为什么连知识都要和他的记忆绑定?她是不是永远都逃不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江梅走过来,没有说话,只是递给她一包纸巾,然后安静地站在一旁。沈耀也来了,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拿着她的保温杯和外套。
“喝点热水。”沈耀把杯子递过来,声音在冷风里依然平稳,“那道题,烬阳用的方法其实有个前置条件很容易被忽略,他当时可能觉得太简单就没强调。我给你写一下。”
他没有安慰,没有说“别哭了”,也没有问“你还好吗”。他只是精准地抓住了问题的核心——那道让她崩溃的题。许寒酥接过杯子,温水顺着食道流下,稍微驱散了一些寒意。她看着沈耀就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在随身带来的草稿纸上写下几行清晰的步骤。那个被忽略的条件,赫然在目。
一瞬间,堵塞的思路通了。不是因为技巧,而是因为沈耀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你看,知识是客观的,难关是可以被拆解的,记忆无法剥离,但你可以带着它,继续解题。
“谢谢。”她哑声说,用纸巾狠狠擦了擦脸。
“明天早读前,我带你过一遍类似的题型。”沈耀收起纸笔,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次再平常不过的课后答疑。江梅把外套披在她肩上:“回去吗?外面冷。”
那一刻,许寒酥忽然想起白薇的话。她不是一个人。烬阳留给她的,除了沉重的回忆和遗愿,似乎还有别的——这些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笨拙却坚定地支撑着她的人。
—
三月底,一个周六的下午,许寒酥从图书馆出来,去了离学校几条街外的一家老书店。周烬阳以前常来这里淘旧辅导书和科幻小说。书店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认得她。
“丫头,好久不见。”老板从老花镜后抬起眼,叹了口气,“那个常跟你一块来的小伙子……”
“嗯。”许寒酥轻声应道。她在熟悉的书架间慢慢走着,手指拂过那些旧书的书脊。最后,在角落的一个书架顶层,她看到了一本蓝色封皮的《清华北大自主招生试题精编》,出版年份是几年前,书页已经有些泛黄。她记得周烬阳提过想找这本老版,因为里面有些题思路很独特。
她踮起脚去拿。指尖刚碰到书脊,旁边伸过来一只修长的手,轻松地将书取了下来。
许寒酥一怔,转头,看见一个穿着浅灰色毛衣、气质温婉的中年女人。女人约莫五十岁左右,眉眼间有种挥之不去的哀伤,但看向她时,目光是温和的。许寒酥觉得她有些面熟。
女人将书递给她,视线落在她校服胸前的校徽上,轻声问:“一中的?”
“是的,阿姨。”许寒酥接过书。
“高三了?”
“嗯。”
女人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她怀里抱着的几本厚重的复习资料。“很辛苦吧?”她问,声音很柔和,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能看进人的心里去。
许寒酥点点头,不知为何,在这个陌生的阿姨面前,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还好。”
“我儿子以前也是一中的,”女人说,目光投向书店窗外流动的人群,又像是看着更远的地方,“他也高三。他很用功,想考清华。”她的嘴角很轻地弯了一下,那笑容里承载的重量,让许寒酥心口蓦地一沉。
一个模糊的猜想,带着寒意爬上脊背。
女人转回头,看着她,眼神清澈而悲伤:“他叫周烬阳。”
世界静了一瞬。书店里旧纸页和灰尘的气息,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忽然都消失了。许寒酥抱着书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母——她现在无比确认了——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深沉的痛楚,还有一种许寒酥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阿姨,我……”许寒酥语无伦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她该说什么?对不起?谢谢?还是……
“我知道你,”周母轻声打断她,语气依然平静,却像钝刀子割着许寒酥的神经,“烬阳的日记里,提过很多次‘我们班那个很努力但总是不自信的女孩’。他总想帮你,又怕伤你自尊。”
每一句话,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许寒酥心湖,激起冻结的涟漪。
“他出事那天早上,”周母继续说,声音开始微微发颤,但她竭力维持着平稳,“还跟我说,妈,我可能找到能一直鼓励她往前走的方法了。他说,等高考完,要带个朋友回家吃饭,让我做拿手的糖醋排骨。”
眼泪毫无预兆地冲进许寒酥的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呜咽出声。
周母看着她瞬间溃堤的眼泪,眼中也迅速盈满水光。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轻轻拍了拍许寒酥紧紧抱着书本的手臂。那个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属于成年人的克制。
“孩子,”周母的声音哽咽了,却字字清晰,“我不是来怪你的。烬阳的选择,是他自己的决定。他爸爸和我……再痛,也不能否定他的选择。”
“我只是……今天看到你,忍不住想过来跟你说说话。”周母的眼泪终于滑落,她别过脸,快速擦掉,“好好考。别辜负他,更别辜负你自己。”
说完,周母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了书店。她的背影挺直,脚步却有些虚浮,很快消失在门外的人流中。
许寒酥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那本旧辅导书和周烬阳未尽的期望,还有他母亲那份沉痛而宽宥的嘱托。冰冷的书本紧贴着胸口,却仿佛有一小团微弱的火,在泪水的浸泡中,挣扎着,重新燃了起来。
孤勇。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这个词的含义。
前路依旧漫长黑暗,背负着思念与罪疚,背负着他人的期许和可能的非议。没有并肩的守护者了,只有她自己。
但她必须,也一定会,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