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寒风刮了一宿,终于在天亮时分停歇了。
梁念西是被冻醒的。没了后半夜那股源源不断的热气,土炕很快就恢复了它冰冷坚硬的本质。她裹着棉袄坐起来,看着窗户纸上透进来的亮光,心里还堵着昨天那股没消散的火气。
留意干部动向?浪费粮食埋你?
混蛋裴少珩,他怎么不去死!
正腹诽着,宿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股冷风卷着雪粒子灌了进来。
孙红和李娟打着哆嗦去洗漱,嘴里抱怨着天冷路滑。
梁念西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刚一出门,就和一道身影撞了个正着。
是裴少珩。
他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黑色的旧大衣衬得他面庞愈发清隽,只是那副懒散又欠揍的样子,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你……”梁念西刚想开骂,质问他是不是又想来找茬。
裴少珩却先开了口,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吐出两个字:“跟上。”
“凭什么!”梁念西立刻反驳。
裴少珩没理会她的抗议,只是不咸不淡地抛下一句:“想不想吃肉?”
说完,他便径直转身,朝着村外的山林方向走去。
吃肉?
梁念西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下乡这么久,她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每天都是苞米面饼子配咸菜,偶尔有点菜汤都算是改善伙食。
肉这个字,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犹豫了一下,看着裴少珩那个即将消失在雪地里的背影,咬了咬牙,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尊严什么的,在红烧肉面前,可以先放一放。
雪后的山路格外难走,一脚踩下去,雪直接没过脚踝。梁念西穿着单薄的布鞋,很快就湿透了,冰冷的雪水浸透了袜子,冻得她脚趾都快没了知觉。
前面的裴少珩走得不快,却也从不等她。他总能保持一个固定的距离,让梁念西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不至于被甩掉。
梁念西气喘吁吁,好几次都想放弃,可一想到裴少珩可能会回头嘲笑她,又硬生生把那股退意压了下去。
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裴少珩终于在一片小树林前停下了脚步。
他从怀里掏出一些细铁丝和一小截木棍,开始在雪地上鼓捣起来。
梁念西凑过去,好奇地看着。
“看什么看,学着点。”裴少珩头也不抬,“下了一夜的雪,山里的兔子都得出来找吃的,雪地上脚印最清楚,是下套最好的时候。”
他动作很熟练,三两下就用铁丝做成一个活扣,固定在木棍上,然后找到一处看似是兔子必经之路的灌木丛,巧妙地将陷阱布置好,又用雪和枯叶做了伪装。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梁念西看呆了。这还是那个在北京城里游手好闲、只会跟她斗嘴的裴家少爷吗?
“发什么呆,过来帮忙。”裴少珩把剩下的铁丝扔给她,“照着我的样子做,要是连个套都下不好,今天的肉汤你就别想喝了。”
“谁稀罕!”梁念西嘴上犟着,身体却很诚实地蹲了下来。
她的手早就冻得通红,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那细细的铁丝在她手里,怎么也弄不成裴少珩那样的活扣。
“笨死了。”裴少珩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铁丝。
他蹲在她身边,几乎是半圈着她,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起操作。
“这里,要这样绕过来。”他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手背,带着一丝凉意,却又好像有一股电流,瞬间窜遍了梁念西的全身。
她的脸“腾”地一下就热了。
“看清楚了没?”裴少珩做完一个,松开手,问她。
“看、看清楚了。”梁念西的声音有些结巴,她不敢去看他,只能低头盯着手里的铁丝。
接下来的时间,她学得有模有样,很快也成功做出了一个像样的陷阱。
裴少珩检查了一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轻哼。
但在梁念西听来,这已经算是天大的夸奖了。
两人分头行动,在附近一连布置了好几个陷阱。
“这边差不多了,去那边山坳看看。”裴少珩指着不远处一个被积雪覆盖的洼地。
他率先迈开步子,同时回头叮嘱了一句:“跟紧我的脚印,别乱踩,有些地方雪厚,下面可能是空的。”
“知道了,啰嗦。”梁念西不耐烦地应着。
她心里正为自己成功布置了陷阱而沾沾自喜,根本没把他的话太放在心上。
她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看着被白雪覆盖的树枝,觉得这北国的雪景其实也挺美的。
就在她分神的一刹那,脚下踩了个空。
“啊!”
一声短促的尖叫。
世界在她眼前天旋地转,身体猛地向下坠去。
失重感让她心脏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噗通”一声,她整个人都陷进了一个柔软又冰冷的雪堆里。
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雪坑,被新落的积雪完美地覆盖住了,从外面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梁念西摔得七荤八素,满嘴满脸都是雪。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深陷其中,雪坑的四壁都是松软的积雪,一碰就簌簌地往下掉,根本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
她被困住了。
恐慌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裴少珩!”她带着哭腔,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救我!裴少珩!”
走在前面的裴少珩听到尖叫,猛地回头。
只一眼,他就看到雪地上那个突兀出现的深坑,而梁念西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他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下一秒,他想也没想,扔掉手里的东西,疯了一样冲了过去。
他跑到雪坑边,只见梁念西在下面拼命挣扎,像一只掉进陷阱里的小兽,脸上满是惊恐和泪水。
“别动!”他大吼一声。
雪坑比他想象的要深,目测至少有两米多,而且坑壁陡峭,根本没法攀爬。
时间来不及多想。
他看准了位置,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梁念西只感觉眼前一黑,一个重物就砸了下来,带着一股风雪,落在她身旁。
“裴少珩?”她愣住了。
裴少珩摔得不轻,但他顾不上自己,第一时间就去检查梁念西的情况。
“有没有受伤?”他抓住她的胳膊,急切地问。
“我……我没事。”梁念西摇了摇头,惊魂未定。
裴少珩确认她只是受了惊吓,这才松了口气。他站起身,打量着这个雪坑,随即,他尝试着往上爬,但松软的雪壁根本不受力,他刚爬上去一点,就滑了下来。
试了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我们……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梁念西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浓浓的鼻音。
裴少珩没有回答,但他凝重的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
雪坑里没有风,却比外面更冷。梁念西很快就感觉手脚又开始变得僵硬,牙齿不受控制地打起颤来。
她又冷又怕,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哭什么哭。”裴少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死不了。”
虽然话语依旧那么难听,但他却脱下了自己身上的旧大衣,一把裹在了梁念西的身上。
大衣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带着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味道。
梁念西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包裹住,哭声一顿。
“你……”
“闭嘴。”裴少珩打断她,自己在坑底坐了下来,后背靠着雪壁。
雪坑下的空间极其狭小,两个人几乎是紧紧挨在一起。
梁念西不自觉地,又往他那边挪了挪。
他的身体是一个巨大的热源,在这冰天雪地里,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裴少珩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推开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头顶只有一方小小的、亮白的天空。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连虫鸣鸟叫都没有。
梁念西的恐惧渐渐被另一种奇异的感觉所取代。
她能清晰地听到身边人的呼吸,平稳而有力。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膛轻微的起伏。
这是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近到可以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近到可以看见他长而密的睫毛上凝结的细小冰晶。
这个她从小到大最讨厌的死对头,此刻,却成了她在这绝境中唯一的依靠。
一种微妙又陌生的情绪,在逼仄的雪坑中悄然蔓延。
空气仿佛凝固了。
梁念西屏住呼吸,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擂鼓一般,在寂静的雪坑里,响得惊人。
她不知道,身旁的裴少珩,心跳得比她还厉害。
他低头,就能看到她毛茸茸的发顶,和冻得通红的鼻尖。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彼此交错的呼吸声,混杂着各自失控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