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天在猪圈旁边摔了个狗吃屎,又被赵书记当众训斥,梁念西消停了好几天。
不是她不想找茬,实在是丢不起那个人。
更何况,东北的冬天,真的来了。
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粒子,刀子一般刮在人脸上。知青点的窗户纸早就被吹得破破烂烂,用报纸糊了一层又一层,还是挡不住那股子阴风往里钻。
夜里,梁念西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根冰棍了。
她把能盖的东西全都盖在了身上,包括那件父母塞给她、藏着钱的棉袄,可还是冷。
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她蜷缩成一团,牙齿不停地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黑暗中,她想起了北京家里的暖气,想起了冬天里壁炉里跳动的火焰,想起了母亲端来的热牛奶。
越想,眼泪就越不争气地往下掉。
冰凉的泪水划过脸颊,很快就变得和皮肤一个温度。
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死在这个冬天了。
“呜……”她把头埋进被子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哭泣。
同屋的孙红被吵醒了,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哭什么哭,就你娇气,谁不冷啊?”
李娟也嘟囔了一句:“真是晦气。”
梁念西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咬着唇,把所有的委屈和冰冷都咽回了肚子里。
是啊,谁不冷呢?可她们都忍着,只有她像个废物一样只会哭。
她不能死。
她要是冻死了,裴少珩那个混蛋肯定会笑话她。
一想到裴少珩那张欠揍的脸,梁念西心里忽然生出一股邪火,驱散了些许寒意。
她就偏不让他如意。
夜更深了。
知青点万籁俱寂,只有寒风不知疲倦地拍打着门窗。
一道黑影,借着微弱的月光,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女生宿舍。
裴少珩裹紧了身上的旧大衣,在窗外停了片刻。
他能清晰地听见里面传来的、压抑的抽泣声,虽然很轻,但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明显。
那个娇小姐,到底还是哭了。
他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向了与宿舍相连的灶房。
灶房的门只是虚掩着,他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没发出一丝声响。
灶台下,通往女生宿舍土炕的灶口里,只有几点微弱的红星,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这点热量,根本不足以抵御东北深夜的严寒。
他从墙角抱来一捆早就准备好的干柴,都是些耐烧的硬木头。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柴火一根根塞进灶口深处。
他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动作放得极轻。
火星子碰到干燥的木柴,火苗“蹭”地一下窜了起来,映得他的半边脸忽明忽暗。
他又添了几根,直到感觉火烧得足够旺了,热气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向炕道,他才停下手。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片刻停留,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梁念西在半梦半醒间,感觉一股暖意从身下缓缓传来。
那股暖流,顺着脊背,慢慢扩散到全身。
僵硬的四肢渐渐恢复了知觉,连带着那颗被冻得麻木的心,也仿佛被温水浸泡着,一点点舒展开来。
她舒服地喟叹一声,翻了个身,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是她下乡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一早,梁念西是被热醒的。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出了一层薄汗,被窝里暖烘烘的,舒服得让人不想起来。
“哎哟,今儿这炕怎么这么热乎?”孙红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是啊,昨天半夜还冻得跟冰窖似的,这会儿倒跟开了春一样。”李娟也坐了起来,一脸的惊奇。
几个女知青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肯定是昨天烧火的刘军多放了柴火。”
“他那人小气得很,才不会那么好心。”
“管他呢,反正暖和就行。”
梁念西默默地听着她们的议论,心里却升起一个荒唐的念头。
刘军?不可能。
知青点的柴火都是有定量的,谁也不会这么大方。
那会是谁?
一个清隽又讨厌的身影,毫无预兆地闯进了她的脑海。
是他吗?
这个念头一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裴少珩那个狗东西,不往她的炕里灌凉水就不错了,还会好心给她烧火?
她一定是冻糊涂了。
梁念西甩了甩头,想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去。
可是,除了他,她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选。
那家伙虽然嘴巴毒,心眼坏,但……好像也没真的对她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上次她摔进泥沟,也是他先冲过来拉她……虽然结果不怎么美好。
梁念西的心乱了。
一整天,梁念西都有些心不在焉。
上工的时候,她好几次都下意识地去寻找裴少珩的身影。
终于,在收工回村的路上,她堵住了他。
裴少珩正和几个男知青走在一起,看见梁念西直愣愣地站在路中间,一副要干架的模样,脚步顿了一下。
“让开。”他没什么情绪地开口。
“裴少珩,你跟我过来一下。”梁念西也不管别人异样的注视,直接点了他的名。
裴少珩看了她一眼,对身边的张强和刘军说:“你们先走。”
两人交换了一个“我懂”的眼神,暧昧地笑着走开了。
等人走远了,裴少珩才懒洋洋地问:“梁大小姐又有什么事?”
“我问你,”梁念西开门见山,“昨天晚上,是不是你给我屋的炕烧了火?”
裴少珩的动作停滞了一瞬,虽然很快就恢复了自然,但还是被梁念西捕捉到了。
他偏过头,不看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别装了!”梁念西有些急了,“知青点的柴火都是有数的,灶房的门也关着,除了你,谁会半夜三更跑去干这种事?”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笃定。
就是一种直觉。
裴少珩沉默了片刻,忽然转回头,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梁念西,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你什么意思?”
“我给你烧火?”他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配吗?”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
梁念西的脸瞬间涨红了,一股火气直冲头顶。
“不是你就不是你!你用得着这么说话吗!”
“呵。”裴少珩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慢悠悠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他绕过她,准备离开。
梁念西不甘心,转身还想说什么,却听见他头也不回地飘来一句话。
“我不过是怕你冻死了,没人帮我留意干部们的动向。”
他的脚步没有停顿,继续往前走。
“再说了,大冬天的,队里还得浪费粮食和木头埋你,多不划算。”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梁念西听得清清楚楚。
梁念西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她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那挺拔的身姿在夕阳的余晖下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他那句混账至极的话。
留意干部动向?
浪费粮食埋你?
这是人话吗!
这个该死的裴少珩!
她就知道,从他那张狗嘴里,吐不出半句象牙来!
可是……
不知为何,心里那股滔天的怒火,烧着烧着,却怎么也旺不起来了。
反而有一丝丝异样的情绪,从心底最深处,悄悄地冒出了头。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
梁念西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已经快要变成一个小黑点的背影,气得跺了跺脚。
混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