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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酉时三刻,敬事房的太监捧着托盘进了锦鲤宫。

这太监姓赵,一脸喜气,进门就冲着苏锦鲤打千儿:“恭喜小主,贺喜小主!万岁爷今儿个翻了您的牌子,让您准备着,亥时便过来。”

这一嗓子,把锦鲤宫上下的魂儿都喊飞了。

春桃手里的茶盏差点没拿稳,哐当一声磕在桌角上。小李子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原地转了个圈,不知道该先迈哪条腿。

“娘娘!这可是头一份的恩宠啊!”

春桃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苏锦鲤的袖子,“大婚当日留宿,这是规矩,可也没见哪个刚入宫的主子能让万岁爷这么早传旨的!快快快,小李子,去备热水!秋菊,去把那套海棠红的寝衣找出来!还有那个西域进贡的合欢香,赶紧点上!”

整个锦鲤宫瞬间炸了锅。

烧水的烧水,熏衣服的熏衣服,几个宫女恨不得把地砖都重新擦一遍。

苏锦鲤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拿着那本《百草录》。

她看着这一屋子乱窜的人,皱了皱眉。

“停。”

苏锦鲤喊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那种特有的、慢悠悠的调子,却让所有人都定住了。

“慌什么?”

苏锦鲤合上书,把书放在一边,“不就是老板……不就是万岁爷要来吗?又不是老虎要来吃人。”

“娘娘哎!”春桃急得直跺脚,“这可是侍寝!咱们得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万岁爷看啊!要是这第一晚没伺候好,以后可就……”

“伺候?”

苏锦鲤歪了歪头,“春桃,你觉得万岁爷这个时候过来,最缺的是什么?”

春桃愣住了:“这……自然是美色……是温存……”

“错。”

苏锦鲤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是休息。是吃饭。”

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摆。

“你想啊,万岁爷处理了一天国事,又是大典又是宴席的,肯定累得半死。这时候你给他弄得满屋子香气熏人,再穿得大红大绿在他眼前晃,他能不烦吗?”

春桃张了张嘴,觉得自家小姐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又好像哪里不对。

苏锦鲤没给她思考的时间,直接下达了指令。

“把那些香都撤了。屋子里就留着原本的檀香,那个味儿淡,安神。”

“那套海棠红的寝衣也不要。给我找套棉布的,宽松点的,要透气的。睡觉就要穿得舒服,穿得跟个粽子似的怎么睡?”

春桃傻眼了:“棉布?那多素啊……”

“素才好,看着不累眼。”

苏锦鲤转过身,看向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小李子。

“小李子,去告诉王厨子。不用备什么精致的点心了,那些东西看着好看,不顶饿。让他把灶上的火捅旺了,炖一锅莲子鸡汤。要用老母鸡,多放点红枣和枸杞。再切两盘爽口的小菜,比如那个酸辣黄瓜条,还有卤好的牛肉也切一盘。”

小李子听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娘娘……这是要给万岁爷吃……宵夜?”

“不然呢?”苏锦鲤理直气壮,“万岁爷也是人,是人就会饿。大晚上的,喝口热汤比看什么歌舞都强。”

“快去!要是万岁爷来了汤还没好,我就拿你是问!”

小李子打了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跑向了小厨房。

春桃看着自家主子这一通反向操作,心里七上八下的。

别的宫里都在拼命往身上抹香粉,自家主子倒好,满屋子飘的都是鸡汤味。

这……这能行吗?

……

亥时。

更鼓敲了三下。

宫门口传来了太监尖细的唱报声:“皇上驾到——”

苏锦鲤领着锦鲤宫的一众宫人,跪在正殿门口接驾。

她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头发只用一根玉簪挽了个松松的髻,脸上未施粉黛,只在唇上点了一点口脂。

脚步声近了。

一双明黄色的靴子停在了她面前。

“平身。”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

苏锦鲤谢恩起身,抬头看向这位大衍王朝的帝王。

萧承渊长得极好。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只是眉宇间总锁着一股郁气,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他身上的龙袍已经换成了常服,但那股子久居上位的威压依然让人不敢直视。

萧承渊也在打量着苏锦鲤。

他原本以为会看到一个浓妆艳抹、极力想要展示自己的女人。

可眼前的女子,清汤寡水,素净得像是一株刚出水的芙蓉。她站在那里,神色坦然,眼神清澈,没有半分媚态,倒像是在等候一位归家的故人。

最重要的是……

萧承渊吸了吸鼻子。

空气中没有那种让他头疼的脂粉香气,也没有甜腻的熏香。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醇厚的肉香味,混杂着红枣的清甜。

咕噜。

萧承渊那尊贵的龙体,在这一刻发出了极其微弱、但十分诚实的抗议声。

苏锦鲤耳朵尖,听到了。

她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随即换上一副恭敬的神色:“陛下日理万机,辛苦了。臣妾备了些清淡的汤水,陛下要不要先用一点,暖暖胃?”

萧承渊有些意外。

以往去别的宫里,嫔妃们总是急着奉茶、抚琴、甚至跳舞,生怕冷落了他。

问他饿不饿的,这还是头一个。

“也好。”

萧承渊点了点头,抬脚走进了正殿。

屋内灯火通明,却不刺眼。几盏宫灯罩了纱罩,光线柔和。

桌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鸡汤,还有几碟小菜。

萧承渊坐下,苏锦鲤并没有像寻常嫔妃那样在一旁站着布菜,而是十分自然地盛了一碗汤,双手递到了他面前。

“陛下,这汤撇了油,不腻的。”

萧承渊接过汤碗,喝了一口。

热流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原本因为劳累而紧绷的身体,竟奇迹般地松弛了几分。

“不错。”

萧承渊给出了评价。

苏锦鲤笑了。那笑容不带一丝讨好,纯粹是因为自己的“待客之道”得到了认可。

就在萧承渊刚夹起一块酸辣黄瓜条准备送入口中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太监王公公神色匆匆地跑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密封的竹筒。

“皇上!北疆八百里加急军报!”

萧承渊的手一顿,筷子上的黄瓜条掉回了盘子里。

他脸上的那一丝松弛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峻与肃杀。

“呈上来。”

王公公不敢怠慢,赶紧将竹筒呈上。

萧承渊一把抓过竹筒,捏碎封泥,抽出里面的羊皮纸。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眉头越锁越紧,最后几乎拧成了一个死结。

“混账!”

萧承渊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汤碗里的勺子叮当作响,“鞑靼这群蛮子,竟敢趁着朕大婚之际偷袭边关!”

整个寝殿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春桃和小李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把头埋进地砖里。

完了。

春桃心里哀嚎。

好不容易把万岁爷哄好了,这下全完了。这军报一来,万岁爷哪还有心思留宿?

按照惯例,遇到这种紧急军情,皇帝通常会立刻摆驾御书房,召集军机大臣议事。

萧承渊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他站起身,正要开口吩咐王公公摆驾。

一只白皙的手,端着一个精致的小碟子,悄无声息地伸到了他面前。

碟子里是几块切得薄薄的酱牛肉。

“陛下。”

苏锦鲤的声音很轻,没有惊恐,也没有劝慰,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御书房离这儿有点远,大臣们进宫也需要时间。您这会儿赶过去,也是干等着。”

萧承渊低头,看着那个端着碟子的人。

苏锦鲤仰着头,那双眼睛里写满了真诚:“不如您就在这儿先把这封折子批了,顺便把这点肉吃了。打仗是个力气活,您是主心骨,要是饿着肚子,脑子转得慢,那才误事呢。”

王公公倒吸一口凉气。

这苏才人胆子也太大了!竟敢说万岁爷脑子转得慢?

萧承渊也愣了一下。

他看着苏锦鲤,又看了看那碟牛肉。

自从登基以来,身边的人对他只有敬畏,只有顺从。从没有人敢在他发火的时候,端着一盘肉劝他先吃饱再说。

可奇怪的是,这番话听着大逆不道,却又该死的有道理。

他确实饿了。

而且从这里回御书房,再等大臣,确实需要半个时辰。

萧承渊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

“拿笔墨来。”

“是!”

王公公赶紧从随身的百宝囊里掏出笔墨纸砚,在桌案的一角铺开。

萧承渊一边嚼着牛肉,一边提笔在羊皮纸上飞快地批示。

苏锦鲤没有打扰他。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时不时地给他添一点热茶,或者把那碟小菜往他手边推一推。

她的动作很轻,像是一只怕惊扰了主人的猫。

一刻钟后。

萧承渊放下了笔。

他长舒一口气,感觉心头的火气消散了不少。那几块牛肉下肚,胃里暖洋洋的,连带着思绪都清晰了许多。

“王大伴。”

萧承渊将批好的军报递给王公公,“即刻送往兵部,令兵部尚书按此方略调兵。”

“遵旨。”

王公公双手接过,转身退下。

寝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萧承渊转过头,看向一直在旁边陪着的苏锦鲤。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今晚是他们的大婚之夜。

而他刚才,竟然把新娘子晾在一边,埋头处理公务。

这若是换了别的妃子,此刻恐怕早就委屈得红了眼圈,或者变着法子撒娇求安慰了。

可苏锦鲤没有。

她正指挥着春桃把桌上的空盘子撤下去,脸上带着一种“终于把客人招待好了”的轻松表情。

“苏才人。”

萧承渊喊了她一声。

苏锦鲤转过身,福了福身:“陛下忙完了?”

萧承渊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张宽大的龙凤喜床上。

红烛高照,锦被堆叠。

那是今晚该去的地方。

“安置吧。”萧承渊站起身,向着床榻走去。

苏锦鲤没有动。

她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然后转身走向了窗边的那个软榻。

那软榻上原本放着几个靠枕,此刻却已经铺好了一床薄被,还有一个绣着鸳鸯的枕头。

萧承渊停下脚步,眉头微皱:“你做什么?”

苏锦鲤抱起那个枕头,转过身面对着萧承渊。

她脸上的表情诚恳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陛下,”苏锦鲤指了指那张大床,“今儿个出了这么大的事,您肯定累坏了,脑子里还得想着边关的战事。您需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萧承渊不解:“所以?”

“所以,您睡床。”

苏锦鲤拍了拍怀里的枕头,指了指身后的软榻,“臣妾睡这儿。”

萧承渊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分床?”

他不可思议地问道,“今晚是大婚,你要朕独守空房?”

“不是独守空房。”苏锦鲤纠正道,“咱们在一个屋子里,就是没在一张床上。”

她往前走了一小步,压低了声音,像是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

“陛下,臣妾有个毛病。睡觉不老实。”

苏锦鲤一脸的痛心疾首,“臣妾睡觉爱磨牙,还爱踢被子。有时候做梦还会打拳。您是千金之躯,要是臣妾半夜一脚把您踹醒了,或者把您的被子抢走了,害您着凉生病,那臣妾就是大衍的罪人啊!”

萧承渊看着她。

他阅人无数,能看透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的伪装。

可此刻,看着苏锦鲤那双写满了“我是为了你好”的眼睛,他竟然一时分不清她是真的在担心,还是在找借口。

磨牙?

踢被子?

这借口拙劣得有些好笑。

可偏偏从她嘴里说出来,配上那副认真的表情,竟让人无法反驳。

更重要的是……

萧承渊确实很累。

军报虽然批了,但他脑子里还在推演着战局。此刻若是要他去应付那些床笫之间的云雨之事,他只觉得疲惫。

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安静的、能让他彻底放松的睡眠。

“你……”

萧承渊张了张嘴,最后无奈地笑了一声。

“你倒是体贴。”

这句“体贴”,不知道是夸奖还是讽刺。

苏锦鲤就当是夸奖听了。她笑眯眯地点头:“谢陛下夸奖。那臣妾这就安置了?”

说完,她也不等萧承渊答应,直接把枕头往软榻上一扔,脱了外面的罩衫,钻进了被窝里。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萧承渊站在大床边,看着那个已经把自己裹成蚕蛹的背影,半晌无语。

他摇了摇头,伸手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太监宫女们早就被遣了出去,留了两盏长明灯。

萧承渊躺在宽大的喜床上。

床榻柔软,被褥上带着淡淡的阳光味道。

没有了身边人的纠缠,没有了必须履行的义务,这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侧过头,看向窗边的方向。

那里,苏锦鲤已经睡着了。

她的呼吸绵长而均匀,偶尔还会发出轻微的哼唧声,像是一只吃饱喝足的小猪。

萧承渊听着这声音,原本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竟奇迹般地一点点松弛下来。

边关的战火,朝堂的倾轧,后宫的算计……这些纷杂的念头,在这有节奏的呼吸声中,渐渐远去。

这锦鲤宫,似乎真的有些不同。

没有战战兢兢的讨好,只有一碗热汤,和一份让他独睡的“体贴”。

萧承渊勾了勾唇角。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想:

这苏才人……或许真是个睡觉不老实的。

明日若是她真的磨牙,朕便罚她……

罚她什么呢?

还没想出个结果,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

这位大衍王朝最勤勉、也最疲惫的帝王,在他大婚的夜晚,在这个名为锦鲤宫的偏僻宫殿里,伴随着另一个女人的呼吸声,沉沉地睡去。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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