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顾清萝那句沙哑而疲惫的“抢回来了”在大殿中响起时，皇帝紧绷如弓弦的身体，才猛地一松。
他一个踉跄，险些没有站稳，幸好身旁的皇后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他的手臂。这位执掌天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君王，在这一刻，竟流露出了一丝凡人父亲的脆弱。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病床之上。
只见他的儿子，虽然依旧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但那急促粗重的呼吸，确实已经变得平稳而悠长。胸口随着呼吸的起伏，虽然微弱，却充满了规律的生命韵律。
最重要的是，那股盘桓在殿内、象征着死亡与腐败的恶臭，在经过方才那一番大刀阔斧的清理和烈酒的反复冲洗后，已经被浓郁的酒精气息和淡淡的血腥味所取代。
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死气”，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虽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生气”。
“刘伯安。”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臣……臣在。”刘伯安连忙上前，他此刻看向顾清萝的眼神，已经如同仰望神明。
“诊脉。”
“是！”
刘伯安不敢怠慢，快步走到床头，伸出三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搭在了病人的腕脉之上。
闭目，凝神。
片刻之后，他猛地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之色。
“陛下！陛下！”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喜脉！不……不是，是生脉！是生脉啊！”
“公子的脉象，虽然依旧沉细，但……但已无方才那般散乱欲绝之相！脉搏和缓有力，如……如涓涓细流，汇而成溪，正是元气归拢、生机重现之兆啊！神乎其技！当真是神乎其技！”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甚至对着顾清萝，便要长揖及地，行一个大礼。
顾清萝连忙侧身避开，虚弱地说道：“刘院使言重了。手术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这三日，才是真正的生死关。”
她将之前对皇后说过的那套“术后三日危险期”的理论，再次对皇帝和刘伯安详细地解释了一遍。从术后高热的应对，到伤口感染的观察，再到补充营养的方法，每一个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皇帝和刘伯安听得连连点头。
此刻，顾清萝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在他们耳中，都如同金科玉律。
“好，好！”皇帝连说了两个“好”字，他走到顾清萝面前，看着她那张因脱力而毫无血色的小脸，和被汗水浸湿的衣衫，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真切的温和与赞赏。
“你……很好。”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了这三个字。
他转头对李德全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传朕的旨意，将这处‘静心苑’偏殿最好的房间打扫出来，给顾医官歇息！再传御膳房，用最好的药材，为顾医官炖一盅补气养血的汤品来！若有半点怠慢，朕唯你们是问！”
“奴才遵旨！”李德全连忙应下，看向顾清萝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敬畏，甚至带上了一丝谄媚的讨好。
这静心苑，乃是皇宫禁地中的禁地，除了皇帝亲信，便是连皇子公主都不得擅入。如今，陛下竟亲口下令，让一个外臣之女在此住下，并以如此高的规格礼遇，这其中蕴含的圣眷，已经不言而喻。
“臣女谢陛下隆恩。”顾清萝屈膝行礼，只觉得双腿一软，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一只温厚有力的手，及时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是皇后。
“辛苦你了。”皇后的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她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女儿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女，心中百感交集。
初见时，她只当这是一个仗着父兄军功、不知天高地厚的侯府嫡女，是她用来敲打镇北侯府的一枚棋子。
可如今，这枚棋子，却接连两次，以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展现出了神明般的力量，不仅救了她的心腹，更救了她……最重要的亲人。
“来人，”皇后对身边的宫女吩咐道，“扶顾医官下去歇息。”
两名宫女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几近虚脱的顾清萝，向偏殿走去。
顾清萝确实是累到了极点。这一场手术，耗费的心神与体力，远胜过救治孙贵人那次。她几乎是一沾到床榻，便立刻陷入了沉沉的黑甜之乡。
这一觉，她睡得天昏地暗。
梦里，依旧是光怪陆离的景象。前世医院里冰冷的器械，与今生古色古香的宫殿交织在一起。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手术台前，耳边是骨骼被刮擦的刺耳声响，和病人痛苦的嘶吼……
“顾医官，顾医官，您醒醒。”
一个轻柔的声音，将她从噩梦中唤醒。
顾清萝猛地睁开眼，发现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房间里点着明亮的烛火。
半夏正一脸担忧地守在她的床边。
“半夏？你怎么会在这里？”顾清萝又惊又喜。
“是皇后娘娘恩典，特意派人将奴婢从凤仪宫接过来的。”半夏连忙扶着她坐起身，又端过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小姐，您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快趁热喝点东西吧。这是陛下亲赐的‘玉髓凤血羹’，御膳房用天山雪莲和百年老参，熬了整整十二个时辰呢。”
顾清萝接过汤碗，一股浓郁馨香的药气扑鼻而来，让她空空如也的肠胃瞬间便活跃了起来。她小口地喝着，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喉间直入腹中，瞬间扩散至四肢百骸，将那深入骨髓的疲惫感，都驱散了不少。
一碗汤羹下肚，她才感觉自己真正地活了过来。
“宫里……那位公子，情况如何了？”她最关心的，还是病人的术后情况。
“小姐您放心，”半夏的脸上，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兴奋，“奴婢听静心苑的宫人说，那位公子昨夜果然发起了高热，刘院使和太医院的几位大人都吓坏了，还是陛下力排众议，下令一切都按您留下的方子办。王忠和赵信两位大哥，带着几个小太监，用您教的法子，为公子擦拭了一夜的身子。今儿一早，热就退了！刘院使再去诊脉，直说公子脉象沉稳，已无大碍，只需静养便可。现在，整个太医院都快把您当活神仙供起来了！”
顾清萝闻言，心中那块最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熬过了第一天的术后高热，便意味着成功了七成。只要后续伤口不发生严重感染，这条命，就算是保住了。
她又向半夏仔细询问了一些病人的细节，比如体温、呼吸、伤口引流液的颜色等等，确认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才彻底放下心来。
歇息了一夜，又有了汤羹滋补，顾清萝的精神恢复了大半。她在半夏的伺候下，梳洗更衣，便准备去正殿亲自为病人换药检查。
刚一走出偏殿的门，她便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皇后正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庭院中的那棵梧桐树下，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夜色如水，月华如霜。清冷的月光洒在她那身华贵的宫装上，为她平添了几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柔和与……落寞。
“臣女参见皇后娘娘。”顾清萝连忙上前行礼。
“免了。”皇后转过身，对她微微一笑，“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多礼。”
她示意顾清萝与她一同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
“本宫，是特意在此谢你的。”皇后看着她，眼神真诚，再无半分审视与试探。
“娘娘言重了，此乃臣女分内之事。”
“不，”皇后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你救的，不仅仅是他的命。”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言辞，最终，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一丝怅然的声音，缓缓说道：“躺在里面的，是当今太子，本宫唯一的孩儿，萧承稷。”
轰！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惊雷，在顾清萝的脑海中炸响。
太子！
她救的，竟然是大靖王朝的储君，未来的皇帝！
难怪……难怪皇帝会如此紧张，难怪此地会戒备如此森严！太子的生死，直接关系到国本的稳定，的确是国家机密中的机密！
一瞬间，无数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
她想起了前世在史书上看到的那些关于大靖王朝的零星记载。据说当今圣上雄才大略，励精图治，开创了一番盛世。但他唯一的嫡子，也就是太子萧承稷，却在弱冠之年，因一次意外坠马，重伤不治而亡。太子薨后，诸王夺嫡，朝局动荡，大靖王朝也自此由盛转衰……
坠马？
顾清萝的心，猛地一沉。
孙贵人是“意外”摔伤，太子是“意外”坠马。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意外？
“稷儿他……并非是简单的坠马。”皇后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那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恨意与悲凉。
“他是在三个月前，去京郊西山围场狩猎时出的事。当时，他为了追赶一头白鹿，与护卫们走散。等我们找到他时，他便已摔在山涧底下，人事不省，右腿被一块尖石刺穿，血肉模糊。”
“太医们虽然保住了他的性命，但那条腿上的伤，却不知为何，反反复复，总是不见好，反而一日比一日溃烂得厉害。我们想尽了办法，用了天下最好的伤药，却依旧无济于事。直到……直到遇到了你。”
皇后看着顾清萝，眼中充满了感激，“清萝，你告诉本宫，稷儿的伤，为何会如此凶险？为何太医院的那些伤药，都不管用？”
顾清萝沉默了。
她该如何向一个古代人，解释“厌氧菌感染”和“气性坏疽”这种超越时代的概念？
思忖片刻，她选择了一个相对容易被理解的说法。
“回娘娘，太子的伤口，之所以难以愈合，并非是寻常的皮肉之伤，而是因为……中了毒。”
“中毒？”皇后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是。”顾清萝点了点头，神情凝重，“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阴狠无比的毒。这种毒，并非来自毒药，而是来自……泥土与铁锈之中。”
“刺穿太子殿下腿部的，是一块尖石，对吗？”
“是。”
“那尖石之上，想必沾染了山涧中的污泥，甚至可能还有一些陈年的铁器碎屑。这些东西里面，藏着一种古籍上称之为‘破伤’的毒邪。这种毒邪，最喜阴暗无光、不透气的环境。它一旦进入了人体深处的伤口，便会疯狂滋长，由内而外，腐蚀人的血肉，败坏人的骨髓。寻常的伤药，只能医治皮肉，却无法深入骨髓，清除这种‘破伤’毒邪。这便是太子殿下的病情，日益加重，药石无医的根本原因。”
这番“破伤风”的理论，是她从一本古籍的角落里找到的，虽然古人的理解与现代医学有偏差，但用来解释眼前的状况，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皇后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她的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果然……果然是有人蓄意谋害！”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西山围场，乃是皇家禁苑，平日里洒扫得一尘不染，那山涧里，又怎会无缘无故地出现什么带毒的尖石！”
顾清萝的心中，也是一片冰冷。
她终于明白了。
无论是弟弟顾承安的花生酥，还是孙贵人的蹊跷摔伤，亦或是太子萧承稷的“意外”坠马，这一切的背后，都隐藏着一只看不见的黑手。
这张巨大的阴谋之网，已经从镇北侯府的后宅，蔓延到了皇宫深处，甚至，已经将利爪，伸向了未来的储君！
而她，顾清萝，因为一身惊世骇俗的医术，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这场风暴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