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声压抑着惊惶的低吼,在食堂中响起。
厂长脸上的谄媚笑容僵在嘴角,手里还举着劝酒的杯子,其他干部们脸上的起哄和看热闹的神色凝固,化为错愕与呆滞。
所有人都看见在安宁向后倒下的瞬间,那个一直稳坐如山神情冷漠的秦书记,竟猛然起身。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了一阵风。
他长臂一伸,将那具纤瘦无力的身躯揽入怀中。
安宁柔.软的身体撞进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那个怀抱里,有她阔别七年、却依旧熟悉到心悸的淡淡烟草气息。
她最后的意识,就消散在这片刻的安心之中。
“秦……秦书记……”厂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站起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小安她……她就是酒量不行,可能是喝急了,我,我马上叫人送她去医务室!”
秦沉舟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
他低头,看着怀中女人苍白如纸的脸,像一只折翼的蝶,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他恨这群趋炎附势的嘴脸,更恨自己!
恨自己明明想推开她,却又鬼使神差地把她拉进了这个漩涡,恨自己明知她不能喝酒,却为了那点可笑的自尊心,冷眼旁观,甚至出言相逼!
七年了。
他以为自己早已修炼得心如铁石,可当她在他面前倒下的那一刻,所有的伪装和防备,瞬间土崩瓦解。
秦沉舟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弯下腰手臂穿过安宁的膝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这是一个极其亲密的姿势。
一个高高在上的市委书记,抱着一个普通的女工,这个画面,冲击力之强,厂长和一众干部们面面相觑。
秦沉舟却恍若未闻,抱着怀里轻得几乎没有分量的女人,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小食堂。
夜风微凉,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火。
“小王,开车!去军区总医院!”
守在黑色轿车旁的司机小王,看到自家书记抱着一个女人出来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听到命令,他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拉开车后门。
秦沉舟小心翼翼地将安宁放进后座,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轿车平稳地驶出纺织厂,汇入夜色之中。
车厢内,光线昏暗。
秦沉舟借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路灯光,贪婪地凝视着安宁的睡颜。
她的脸颊瘦得几乎脱了相,下巴尖尖的,眼窝下是两片青黑的阴影。
这七年,她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那个把她当成眼珠子一样疼爱的安家,为了保住它而毫不犹豫抛弃自己的安家,就让她过着这样的生活?
还有江卫国!
那个男人,就是这么照顾她的吗?
让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为了几块钱的工资在酒桌上被百般羞辱,让她活得像一株在风雨中飘摇的野草!
秦沉舟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骨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
他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又酸又疼。
他恨她当年的背叛,绝情的转身。
可此刻,看着她这副被生活磋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所有的恨意都化作了铺天盖地的疼惜和……自责。
如果当年,他能再强大一点,是不是就能护住她,不让她受这些苦?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死死掐灭。
不,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是他秦沉舟自作多情!
他别开脸,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下颌线绷得死紧,泄露了他此刻极不平静的内心。
军区总医院里,弥漫着一股独有消毒水味道。
急诊室的灯光白得刺眼。
医生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他拿着检查单,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病床上昏睡不醒的安宁,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秦沉舟。
“急性胃炎,伴有胃黏膜损伤。看情况,应该是喝了烈酒刺激的。”
医生的语气严肃:“但是,这只是诱因。病人长期营养不良,精神压力过大,过度劳累,身体底子已经亏空得很厉害了。她这胃,平时肯定就不好,你们这些做家属的,怎么还让她喝这么多酒?不要命了?”
家属两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秦沉舟的心上。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最终只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沙哑的字:“抱歉。”
医生又絮絮叨叨地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开了药方,安排了住院。
秦沉舟让司机小王去办了手续,自己则守在病床边。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很安静。
输液管里的透明液体,正一滴一滴地顺着管子,流入安宁瘦削的手背。
那只手上,还能看到常年做粗活留下的薄茧。
秦沉舟的目光,从她苍白的脸,滑到她微微蹙起的眉头,最后落在那只扎着针的手上。
他记得,这双手从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细腻、白嫩,连指甲盖都修剪得圆润可爱。
她曾经用这双手,笨拙地为他包扎伤口,大胆地牵住他的手,宣告他是她的男人。
可她也是用这双手,决绝地将他推开,斩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七年了,这双手,也被岁月刻上了沧桑的印记。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心疼,再次涌上心头。
他气她的不争,气她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男人,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他也恼自己的无能为力,恼自己明明对她还存着念想,却只能用伤害和讽刺来武装自己。
亦或者,他是在恼恨自己,在她眼里,他或许和厂长、和江卫国,并没有什么区别,都只是她可以用来达成目的的工具。
秦沉舟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像是一片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深海。
他看着被子从她身上滑落了一角,露出了她单薄的肩膀。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将被角往上提了提,盖住了她的肩膀。
动作生疏而笨拙,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温柔。
做完这一切,他就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迅速收回了手,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一场错觉。
安宁是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的。
胃里依旧隐隐作痛,但比之前火烧火燎的感觉好了太多。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从模糊到清晰,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天花板和吊着的输液瓶。
是医院。
她记得自己晕倒了,然后……然后好像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是秦沉舟吗?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转动着有些僵硬的脖子,朝着床边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