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然家顶楼那个宽阔的玻璃露台,此刻被包裹在初秋午后的暖金色光晕里。李辉正带着两个小家伙在铺满柔软草坪垫的角落玩球。陈思雨扎着有点歪扭的小辫子,追着那个色彩鲜艳的软皮球,咯咯笑着像只撒欢的小麻雀。小胖子则摇摇晃晃地迈着藕节般的小短腿,试图去抱球的影子,嘴里含糊不清地吐着泡泡音:“球!球!”时不时吧唧一下摔个屁股墩儿,随即又锲而不舍地爬起来继续追逐,胖脸蛋上沾着草屑。
而我,正端着一碗温热的莲子羹,像捧着个刚出炉的地雷,亦步亦趋地跟在林小然身后。她穿着宽大的家居服,像只暴躁又受伤的刺猬,把自己深陷在露台另一端的柔软单人沙发里,脸朝着墙壁的方向,只留给我们一个紧绷的后脑勺和倔强的肩线。阳光在她蜷缩的背脊上投下孤寂的光块。她把脸几乎要埋进膝盖,肩膀轻微地耸动着。
“小然……”我把莲子羹轻轻放在旁边的小圆几上,陶瓷碗底落在玻璃面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喝点莲子羹?顺顺气。”声音放得轻柔,带着点小心翼翼哄劝的味道。
“顺什么气?”闷闷的声音从沙发深处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蒙了一层厚厚的湿布,“我肺都要气炸了!眼睛都哭肿了还要顺气?!”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肩膀又颤了一下。
“你看你!为个老白菜梆子气成这样!犯得着吗?”我拖过旁边一张竹编墩子,在她脚边坐下,挨着她,“你和小雯十几年的交情,从高中到现在,吵吵嘴算什么?她那会儿化学考砸了,被老师骂得钻厕所哭一下午,不也是咱俩踹门把她拽出来的?现在为个外人……”
“他不是外人吗?!”林小然倏地转过头,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脸也涨得通红,额前散乱的发丝被泪水黏在脸颊上,“她为了他!她瞒着我们!她对着我们撒谎!安雨!她明明知道他是有老婆的!她还!她还……”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在她眼底剧烈翻滚,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找不到更激烈的词汇来宣泄那种被至亲之人背叛的刺痛,“她当我们是什么?!傻子吗?!我们仨!一起逃课翻墙看流星!一起抱着哭高考!她失恋了在我家喝光我爸两瓶珍藏茅台睡了两天两夜!安雨!那是什么交情?!穿一条裙子都嫌肥的交情!可她现在!她为了那个老东西!把我们俩当傻子!当外人!我!我憋不住!我替她不值!我他妈委屈!!”
最后几句话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带着破音的沙哑。她猛地又扭回头,再次把脸埋进膝盖,更剧烈地抽泣起来,背脊剧烈起伏。
李辉远远地递过来一个无奈又心疼的眼神,默默地抱起蹒跚走过来的小胖子,低声哄了几句。
我的心也被她这嘶声力竭的委屈攥得生疼。起身走到不远处的矮柜旁,拉开抽屉。里面堆着些杂物,我从最底下抽出了一本包裹在透明塑料套里的旧相册,封面是深蓝色的绒布,边角已经磨损发白。走回来,在林小然身旁坐下。
“你看看,”我没直接递给她,而是翻开到中间一页,轻轻放在她蜷缩着的大腿上。阳光下,微微发黄的照片上,定格了三个穿着宽大、充满年代感的运动校服的青涩少女。
照片背景是高中操场边缘的老槐树下。林小然梳着歪歪的俏皮马尾辫,双手叉腰,翻着巨大的白眼,对着镜头做鬼脸,一副“老娘天下第一”的骄傲模样。文雯则站在她旁边,微微侧着身子,笑容是典型的三好学生式矜持,但眼神亮得像星星,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我则半蹲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冲着镜头傻呵呵地咧嘴笑,眉眼弯成了月牙。三个人的头挤在一起,胳膊互相搭着肩,青春的气息和满溢而出的亲密几乎要冲出相片泛黄的边框。
林小然红肿的眼睛终于从膝盖处抬起了一点点,目光落在了那张照片上。眼泪吧嗒一下,正好砸在照片里她自己的鬼脸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痕。
“看看那时候,”我手指轻轻点在照片里文雯那干净得不可思议的笑容上,“多好。多纯粹。咱们吵过多少架?我记得高二那次,为了抢什么限量版贴纸?你俩冷战一星期,最后还不是文雯偷偷把贴纸夹在你语文书里?你就跑去校门口给她买了三天的烤红薯,把自己生活费都掏空了。”
林小然吸着鼻子,没说话,但盯着照片的目光里,那种尖锐的愤怒似乎被什么温热的、带着刺痛的暖流冲击了一下,变得有些松动和怔忪。
“吱嘎——唔!嗯!抱抱!”一个软乎乎、带着奶膘香气的小身体,突然撞到了林小然蜷缩的小腿上。小胖子被李辉偷偷“投递”了过来,小家伙仰着小脸,肉乎乎的小短手扒住妈妈的膝盖,努力往上够,看到林小然哭红的眼睛,小嘴巴一瘪,奶声奶气地发出含糊不清的担忧音节:“妈妈……不哭……抱抱……糖……”
另一边的陈思雨也抱着她的球哒哒哒跑过来,学着李辉的样子,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林小然埋在膝盖上的脸颊:“干妈……飞?”她眨巴着大眼睛,努力回忆刚才在院子里的开心场景,“不哭了……雨……亲亲……” 她凑过去,在林小然的手臂上吧唧亲了一口,留下一个湿漉漉的糖印子。
那温软的碰触和奶声奶气的安慰,像带着神奇魔力的橡皮擦。林小然所有的崩溃似乎在这稚嫩的“抱抱”和湿乎乎的“亲亲”面前,硬生生被截断了。一股汹涌的热气直冲鼻腔,堵得更加难受。她憋着气,肩膀还是忍不住轻轻抖动着,猛地伸手,一把将歪在她腿边的儿子捞起来,紧紧搂在怀里,把脸深深埋在儿子带着奶膘香的颈窝里。小家伙被勒得扭动了一下,发出“咯咯”的笑声。
李辉这才走过来,手里拿着湿巾,递给林小然,温厚的声音带着安抚:“好了好了,多大点儿事。你看孩子都笑话你了。气多了伤心肝肺,不值当。”他笨拙地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背,像哄大孩子一样。
林小然埋在儿子温热的身体里,没说话,只是肩膀的颤抖慢慢平复下来。许久,她才带着浓浓的鼻音,闷声说:“……就是憋得慌……气不过……”
“我知道,”我在旁边轻轻揽住她肩膀,接过李辉递来的湿巾,塞进她紧握的拳头里,“你心疼她。气她糊涂。我都懂。但小然,咱们心疼归心疼,骂也骂了,火也发了。可事情到底怎么回事,文雯心里憋了什么苦水,咱俩真的都听明白了吗?”
我看向她紧贴着儿子小脸蛋的侧脸,声音放得更加平缓柔和:“给她点时间。给她一点……把伤口撕开给我们看的勇气。十几年的姐妹,不会散在这点上。信她,也信咱们仨的感情,不会这么容易就碎了。” 我的视线落回那张湿了又干、记录着年少张狂和亲密无间的老照片上,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中文雯亮晶晶的眼眸。
林小然长长地、长长地吸了口气,那积郁在心口的巨大郁结似乎随着这口气吐出了大半,被怀里的儿子和身边的老照片捂得温暖熨帖了一些。她抬起脸,眼睛还是红得厉害,但眼神里的暴怒委屈被疲惫和沉甸甸的担忧取代。她用湿巾狠狠抹了一把脸,低声嘟囔了一句:“……那莲子羹……端过来。凉的吃了头疼。”
夜深人静。
车子缓缓停靠在文雯住的那片环境清幽的住宅区路旁。车窗降下一小半,初秋夜风吹进来,带着微凉的湿润草木气息。老小区路灯的光线昏黄柔和,在干净整洁的柏油路上投下温顺的橘黄色光晕。
副驾上的思雨早已在归程颠簸的暖意和安眠曲里沉沉睡去,小脑袋歪在安全座椅一侧,脸蛋睡得粉扑扑,发出极其细微的鼾声。我轻轻熄了火,车厢内瞬间陷入一片沉静的黑暗。解开安全带,侧身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女儿身上滑落了一角的小薄毯重新掖好。指尖触碰到她温热的小手,那触感柔软而真实,让人心底一片安宁。
抬起头,隔着车前挡玻璃,望向斜对面那栋熟悉的单元楼。四楼的一个窗户还亮着微弱的暖黄色光芒。那就是文雯的家。
心里那点对林小然的安抚落定,另一股沉甸甸的情绪又悄然浮起。关于文雯,关于那场如同闹剧收场、碎了一地的闺蜜聚会,关于她苍白绝望的“他会离婚”……
犹豫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我重新系好安全带,发动了车子,轻打方向盘,缓缓驶向了那个亮着灯的单元门洞。车轮碾过地面细小的砾石,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停好车,轻轻锁门下车,不发出任何可能吵醒思雨的声响。熟睡的小丫头被小心翼翼地重新裹好,挪到了后座安全座椅里。我脱下自己的薄外套,轻手轻脚地盖在她小小的身体上。关好车窗,留一指宽的缝隙通风。这才转身走向单元门。
电梯无声地上升,光洁如镜的轿厢壁上倒映着一张带着疲惫和决意的脸。
按下门铃之前,我深吸了一口气。楼道里的感应灯应声而亮,有些刺目。
几乎在我按响门铃的瞬间,门就从里面拉开了。仿佛她一直等在门口。
门后的文雯穿着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纯棉家居服,长发随意地用一根深色发圈拢在脑后,几缕碎发散落颊边。脸上卸尽了所有妆容,素净得有些苍白,眼圈周围的红肿比傍晚在“荷风小筑”时更加明显,像被揉搓得厉害的薄纸。那双总是明亮锐利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疲惫的水汽,暗淡无光,在楼道的光线里更显得憔悴不堪。看到是我,她似乎有些意外,随即紧绷的肩颈线几不可查地松了一下,又立刻重新挺直,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只是侧身让开门口。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过于安静的清冷感。客厅只开了靠近阳台落地窗角落的一盏暖黄色落地灯,灯罩是磨砂玻璃的,光线柔和得没有边界,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圈,勉强照亮沙发一角。空气里除了清冽的室内香薰味道,似乎还隐约飘散着一丝极淡的、没能完全散尽的……清冽酒气?
文雯无言地走向沙发坐下,身体陷在柔软的布艺沙发里,显得更加单薄。
我关好门,换上她放在玄关的一次性拖鞋,走进去。没有坐在沙发主位,而是拉过旁边一把线条简洁的单人小椅子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和她保持着一种既近又能给她空间的距离。目光落在茶几边角放着的那个印着药房标志的半透明塑料袋上,里面露出的药盒名称很眼熟——是文雯以前加班头痛严重时医生开过的助眠安定片。
心又沉了沉。
“怎么……想着过来了?”文雯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被砂纸狠狠打磨过,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不远处铺着厚实羊毛地毯的地板上,“思雨呢?”
“睡了,在楼下车里,窗户开着缝,很安全。”我声音放得很轻,视线迎上她仓惶抬起的眼睛,“我不放心你。”
这句话像一把小刀,瞬间戳破了那层强行维持的平静。文雯的眼睛立刻蒙上了更重的雾气,狼狈地别开脸,抬手迅速蹭了一下眼角。
“有什么不放心的……”她自嘲似的扯了下嘴角,弧度牵强,“都看到了?挺好笑的吧?跟个傻子似的……”
“是挺傻。”我看着她,声音平静无波,既没安慰也没指责,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傻到为了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这样,值得吗?”
这句话显然比任何安慰或指责都更能刺破她虚弱的壳。
文雯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瞬间迸射出被刺痛的激烈情绪,混合着委屈、羞愤和积压已久的痛苦:“我知道!我知道我很傻!很蠢!你和小然都觉得我蠢透了!活该被笑话!可我……”
“没人笑话你,小然也没有。”我打断她即将爆发的情绪,声音依旧沉稳,“她气的是你不信我们。出了事不找我们,瞒着我们。气你为了他,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把十几年的姐妹情谊推到这个份上。”我的目光掠过她憔悴的脸庞和微肿的眼睛,又看向那袋醒目的药盒,“文雯,你知道小然下午在家哭成什么样了吗?她抱着胖儿子都哄不住,哭得撕心裂肺。不是气那个姓顾的,是心疼你。是觉得你这个样子……太委屈自己,太不值得。”
文雯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捶打了心口,整个人猛地一僵,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嘴唇剧烈地抖了起来,刚才那股激烈的情绪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只剩下无尽的酸楚和脆弱。她猛地低下头,肩膀抑制不住地开始微微抖动,像寒风中蜷缩起来的叶子。压抑到极致的、细碎而破碎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挤压出来。手指紧紧攥着膝头的家居服布料,指节泛白。
房间里只剩下这极力压抑的哭泣声和我的心跳。
我沉默地坐着,没有递纸巾,也没有伸手拍抚。只是这样安静地陪着她,让那沉重积压的委屈和痛苦,在这片为她亮着的灯光下,有一个安全的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呜咽声才渐渐低弱下去,变成细微颤抖的呼吸。
文雯终于抬起头,脸上的泪痕纵横交错,眼睛和鼻尖都红得不像样。她胡乱地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湿痕,声音依旧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发泄后的虚脱感:“……我不是有意瞒着你们……我怕……怕你们看不起我……怕你们……和小然一样……骂我傻……”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深深的难堪。
“骂你能把你骂醒吗?”我看着她,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下来,“我们不是法官。我们是安雨,林小然,是你文雯背靠着的树。你在怕什么?怕我和小然知道了,就再不要你这个姐妹了?”
文雯怔怔地看着我,嘴唇嗫嚅了一下,没发出声音。眼里的难堪和恐惧被这句“背靠着的树”冲淡了许多,转而涌上更多的迷茫和痛苦。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我放低了声音,目光沉静温和地注视着她混乱的眼睛,像拨开迷雾的手,“那个……周静华。顾修远一直没办离婚的真正原因?真的是精神有问题?还是有别的?或者……他根本就是在用这个借口拖着你?”
灯光无声地照亮她泪痕未干的脸颊,也照亮了那双终于不再闪躲的眼睛。文雯用力咽了一下干涩的喉咙,迎着我的目光,第一次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点头。眼底深处,只剩下疲惫至极后的……一点认命的清醒,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倾吐意愿。
那个深埋在她心底、腐蚀着她灵魂的秘密枷锁,在落泪之后,终于找到了唯一可以卸下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