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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高二(三)班的教室仿佛一个被强行按入静音模式的喧嚣容器。顾屿白站在讲台上,仅仅一个扫视的目光,就似冰镇魔法般冻结了所有的新奇与躁动。空气中只剩下粉笔刮擦黑板的沙沙声,和他那把清泠却不容置疑的嗓音。

“……因此,坐标系内的任何一个点,都有其唯一确定的坐标值。X轴,Y轴,象限划分清晰。没有模棱两可。”他手腕稳定地在黑板上画出一个规整的直角坐标系,标上坐标,在第一象限点下一个精确的点。

林溪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那些在她眼中如同冰冷密码的线条和符号。X轴、Y轴、象限……每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对数学本能的畏怯上。她悄悄埋下头,指腹下意识地在美术本粗糙的硬壳封面上摩挲,纸张上被她揉皱的素描稿仿佛隔着封面传来微弱的呻吟。

“这题,点P在第三象限。假设动点Q从原点出发,沿Y轴正向移动,何时Q、P连线垂直X轴?”顾屿白的声音平稳抛出问题,对林溪而言,却无异于天书。数字和符号的序列在她脑海中搅成一团浆糊。

他开始走下讲台,沿着课桌间的狭窄过道缓步巡视。脚步声很轻,却踏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弦上。笔挺的校裤裤线随着步伐摆动,像无形的压力计,测量着学生的专注度。

脚步声在林溪身侧戛然而止。

一股干净清冽的气息,夹杂着极淡的粉笔灰味,瞬间笼罩了她。林溪猛地握紧了手中的自动铅笔,笔帽上的小兔子挂件硌得掌心生疼,她却浑然不觉。目光死死钉在面前那张一尘不染、同样透着茫然无助的草稿纸上,捏着铅笔的手指如同石雕般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只能祈祷这尊“巡视天神”快点离去。

时间被无限拉长。林溪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感觉那无形的、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低垂的发顶,肩颈,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忽然,“笃。”

一声极轻的、如同叩击心门的声响,从课桌边缘传来。

林溪低垂的眼帘前,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只手。袖口挽至小臂中段,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手腕。那手骨骼匀称,手指修长,肤色是冷调的玉白,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泛着健康的浅粉色光泽。手指并没有触碰到她,只是异常精准地悬停在草稿纸上方——指着的方向,正是他刚才匆匆画出的那个简单直角坐标系的第四象限。

“看这里。”顾屿白的声音响起,压得很低,不再是讲台上那种清冷疏离的传声筒调子,而是如同耳语般实实在在地落在她听觉神经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耐心平稳感。

林溪像是被这低语牵引的木偶,下意识地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那个角落,那个被她本能忽视的负负区域。

“这题在第四象限。”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像一枚精准的小槌,敲打在她盘踞着冰冷符号的思维壁垒上,“别怕。”

最后两个字如同魔咒。

林溪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抬起头。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眸。隔着冰冷的金丝镜片,那瞳孔是深沉的琥珀色,此刻清晰地映照着她自己小小的、因过度紧张而显得呆滞失焦的倒影。镜片边缘反射着窗棂透进的夕阳光,碎成点点炫目的金芒。距离如此之近,近到林溪能看清他下眼睑处一抹极淡的疲倦青灰。

而接下来的动作,让她大脑彻底宕机。

顾屿白那根指点着第四象限坐标的手指,非但没有移开,反而向下——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道,温热干燥的指腹前端,异常精准地、稳稳地按在了她因为过度紧张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的右手腕骨上方、那片裸露的、薄薄的皮肤上!

那一点温热、干燥、带着绝对力量的触感,像一滴滚烫的液态金属,“嗤”的一声落在她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一股细小的电流猛然从腕骨那片微乎其微的接触点窜开,瞬间引爆般蔓延至整条手臂,继而毫不留情地冲击到她的心口!

轰然一声。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抽离,只剩下血液在她耳道里猛烈奔涌的轰鸣。前一秒还盘踞脑海、让她胆寒的冰冷坐标系,周围同学的侧目,连同窗外蝉鸣的噪音,都被这突兀而直接的肢体接触——这带着奇异安抚意味的短暂禁锢——强硬地、彻底地驱散得一干二净。她的整个世界急剧坍缩,只剩下手腕上那一小块被“接管”的皮肤,清晰地感受着他指腹的温热和沉稳的力量。

他甚至没有停顿。

仿佛压下她颤抖的手腕、打断一个陌生女孩的惊慌,就像他在解题时写下“解”字一样自然平常。他平稳的声音无缝衔接地落进她还在嗡鸣的耳朵里:“坐标系永远不会骗人。”

话音落下,带着那股绝对压制力量的手指便自然而然地离开了她的皮肤,仿佛刚才那几秒钟的触碰只是个幻影。他甚至吝于再投给她一个多余的眼神,收回的手自然垂落身侧,脚步挪动,径直朝着下一个同样陷入解题困境、眉头拧成疙瘩的男生走去。

手指撤离,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

可那瞬间的压迫感、那微妙的电流、那低沉的话语,却顽固地留下了印记。林溪僵在原位,指尖无意识地深深嵌入兔子挂件的塑料里,几乎要将它捏变形。草稿纸上,被他指过的那个第四象限的位置,像是被注入了某种魔力,正散发着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讲台方向传来顾屿白点名下一位同学回答问题、以及毫不留情指出思路偏差的声音:“思路偏差。重新思考垂直定义。重点在点积为零……”

林溪努力地眨着眼,试图让视线聚焦在黑板那令人生畏的数学符号上。然而,无论她怎样挣扎着集中精神,那些冰冷的线条和数字只要在脑海试图排列组合,立刻就会被手腕皮肤上残留的顽固触感和那句低沉有力的“别怕”蛮横地打断,碾碎成粉末。

她低头,目光像是被磁石吸附,落在右手腕骨上方那片刚刚被短暂“管辖”过的区域。皮肤很薄,淡青色的细小血管依旧若隐若现。被按过的位置,那点微不可察的凹陷感和重量感似乎还在。她甚至能在脑海里清晰地回放——自己紧张凸起的腕骨,被一个更坚韧、更有力的指腹稳稳压住、压平的那一刻。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轻易就瓦解了她内心构筑多年的、对数学庞大恐惧的堡垒,留下了一枚滚烫的、隐形的烙印。这烙印不仅印在她尚在紊乱的心跳上,更霸占了那片曾经只属于惊慌的皮肤,无声地在她思维的地图上,精准地标记出一个崭新的坐标点——

第四象限。

一个她从未关注、被定义为“负负得正”的、充满矛盾而神秘的区域。

下课铃声终于撕裂了胶着的空气。尖利悠长的鸣响如同赦令,教室瞬间从静默的高压锅中释放出来。椅子拖拉声、书本合拢的闷响、迫不及待的交谈声轰然而起。林溪仿佛脱力般,长舒一口气,软软地靠在了椅背上。

“吓死我了!”同桌徐小茉立刻凑过来,拍着胸脯,圆眼睛瞪得老大,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刚才顾学长站你旁边那会儿,我都替你捏把汗!怎么样怎么样?他没凶你吧?我看他指你纸上了,然后干嘛了?我角度偏没看清!”

林溪张了张嘴,那句“他按了我的手腕”在喉咙口滚了几圈,最终又被咽了回去。那瞬间的动作快如闪电,又带着一股奇异的平常感,周围的同学似乎真的都未曾察觉。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蹭了蹭那片被他按过的皮肤。

“没……没什么,”她声音还有点发飘,掩饰性地低头整理书本,“就……就点了一下那道题的位置。”

徐小茉狐疑地“哦”了一声,明显不信她的含糊其辞,但看林溪不想多说的样子,转而换上了兴奋的语气:“哎!不过你知道吗?我刚刚打听了一圈!这个顾屿白学长,不得了啊!高三的,咱们学校数学竞赛组的大魔王!扛把子那种!听说好几所顶级大学的预录取通知书都快发烂了!就是人嘛……啧啧,都说他话少得可怜,眼神能冻冰棍,不过讲题倒真是门儿清!典型的学神范儿!”她如数家珍地分享着新鲜出炉的情报。

“嗯……”林溪应着,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讲台。那些标签——“学神”、“高冷”、“王牌”——像一层无形的玻璃罩,将讲台上那个正在利落整理教案的身影与众人隔开,衬得她手腕上那点短暂的温热和那句低沉的“别怕”,更像一场恍惚间做的白日梦,遥远而不真实。

这时,前排有几个胆子稍大的同学围过去提问。顾屿白只是微微颔首,低声指点几句,侧脸线条依旧疏离冷淡。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他胸前校服衬衫上那片来自她素描稿的铅灰污渍,在光线下反而更加清晰刺眼,像一块拒绝被橡皮擦去的坐标印记,牢牢钉在洁净的雪白里。

他竟然……真的毫不在意?一丝愧疚和更深的困惑缠绕上林溪的心头。

学生如潮水般涌向门口。眼看顾屿白拿起教案,也朝着门口走去,那道身影即将汇入人流消失。一股莫名的冲动推着林溪腾地站了起来。

“哎?溪溪?”徐小茉惊讶。

林溪没解释,低着头,脚步略带急促地绕过桌椅障碍,朝着门口那道即将被放学喧嚣吞没的挺拔身影追去。

走廊里人声鼎沸,热浪裹挟着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顾屿白步伐依旧沉稳,身高的优势让他在拥挤的人潮里格外显眼。林溪小跑了几步,终于在通往高三年级楼层的楼梯拐角前,堪堪拦在了他面前。

“顾……顾学长!”她鼓起勇气喊出声,跑动的余韵让声音带着不稳的微喘。

顾屿白停下脚步,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因急促而泛红的脸颊上,带着惯有的审视意味。那种专注瞬间又将林溪刚刚凝聚的勇气削去一半。

“有事?”他言简意赅。

林溪心脏在胸腔里猛烈撞击,手指用力绞着校服下摆的布料,硬着头皮抬手指向他衬衫的左胸襟位置:“你的校服……那个……被我弄脏了……”她的声音越来越细,几乎被淹没在周遭的嘈杂里,“对……对不起!我……我可以帮你洗干净!或者……或者我赔一件新的给你!”最后半句话,几乎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挤出喉咙。

顾屿白的视线顺着她颤抖的指尖,落在那片刺目的铅灰污迹上。他凝神看了几秒钟。

楼梯口的风裹挟着傍晚的燥热涌上来,吹动着两人的发丝。在这人声鼎沸的角落,有那么几秒钟,林溪觉得世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他终于抬眸,重新看向她。清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在权衡一个远超“衬衫清洗方案”复杂度的命题。那审视的目光极深,缓缓掠过她因窘迫而闪烁的眼睛,再到她因紧张而微微咬住的下唇,仿佛在进行某种精密却无声的测算。

林溪被他看得越发不自在,几乎要将头埋进胸口。

“赔?”顾屿白开口了,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清冷声线,但最后那个字的尾音似乎带着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异样轻扬,“没必要。”三个字,干脆利落,如同他擦掉一道错误答案那般果断。

“可是……”林溪还想坚持。

“一件校服而已。”他再次打断她,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甚至不愿为这个事实多浪费一秒的解释时间。目光短暂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补充道:“画稿以后拿稳点。”不含责备,只是纯粹的建议,带着他特有的陈述口吻。

林溪怔在原地。

他似乎完成了与这个“小麻烦”的所有交涉程序。不再多言,转身,一步两级迈上通向高三教学区的台阶。步履依旧从容稳健,背影很快被裹挟在放学的人潮洪流中,消失不见。

一件校服而已。

一件校服而已?

这句毫无分量、轻描淡写的话,却像一阵冰冷而迅疾的风,瞬间吹散了林溪心头积压的所有愧疚和她自我渲染出来的沉重意义。原来在他眼中,这真的不过是一个转瞬即忘的微小插曲,如同路上蹭了一点灰尘。弄脏的衣物,一句“对不起”便是全部的交代。至于课堂上那令她心跳骤停的短暂触碰,那带有安抚意味的“别怕”……大概也只是他高效处理学生“宕机”状态的常规操作之一?就像用直尺画下一条清晰的辅助线那么理所当然?

楼梯间里,喧嚣的人潮裹挟着青春的热浪汹涌澎湃,林溪站在原地,却莫名地感到一丝凉意从心底泛起,顺着脊椎蔓延。被风吹起的校服袖子拂过手背,带来一点痒意,也吹不散那点微凉。

她低下头,再次看向自己的右手腕。被按过的皮肤光滑如初,没有留下任何可见的痕迹,只有刚才自己紧张时用力按兔子挂件在掌心留下的一点浅浅红痕。草稿纸上那个清晰的第四象限坐标点,那句掷地有声的“坐标系永远不会骗人”,此刻也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在方才那场平淡无奇的交流冲刷下,变得遥远而模糊。

那个短暂的课后碰面,像投入湖心的石子终于沉落水底,表面的涟漪迅速平复。然而只有林溪自己心里清楚,那石子激起的细小动荡并未停歇。它们早已穿透表层,在她内心更深、更隐秘的坐标系里,固执地盘旋、扩散。沾染的并非外界的尘埃,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墨汁般的颗粒。

它们悄然沉降,在她心湖那原本泾渭分明的象限划分中,晕开了一小片混沌的、模糊不清的区域——一个尚未被数学定义的、第五象限的模糊轮廓。

______

[下一章预告:风浸墨色】

林溪把第四象限涂成一片灰暗的迷雾,却在速写本边缘勾勒出清冷的线条。

“顾屿白!”隔壁班女生叫住他时,她藏起速写的手腕在袖口下微微颤抖。

他接过沾满汗渍的粉色情书,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的呼吸停滞。

晚自习的灯火点燃纸页焦痕,她看着窗外模糊的身影低语:坐标系只认规则,不认心跳。

直到台风擦过城郊的前夜,他敲开画室的门,袖口洇着未干的铅灰水渍:“来测测……第五象限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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