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着那张带着方晴签名的招录表，走出方晴办公室没几步，一个带着点自来熟热乎劲儿的声音就在旁边响起来：
“哎！新来的？林瑾是吧？”
林瑾转头。是个看着顶多二十五六的年轻警察，个头不高，圆脸，小眼睛笑眯眯的。他穿着崭新的二级警员制服，肩章上的两道杠很显眼，胸牌上写着：韩栋。
“韩警官。” 林瑾点头，语气平静。
“嗨！叫啥警官，生分！” 老韩一摆手，笑容更大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叫我老韩就行！局里都这么叫，显着亲切！”
他上下打量着林瑾，眼神里是纯粹的好奇，没啥恶意，“方局长特意交代了，让我带你去四队报到，认认门儿，熟悉熟悉咱这一亩三分地儿！跟我来！”
老韩这人走路都带风，不是那种耀武扬威的风，是那种胡同串子赶着去下棋的热乎风。他一边走，一边跟林瑾唠，嘴就没停过，但句句都在点上：
“瞅见没？这边是户籍科，那帮大爷大娘，脾气一个赛一个的爆，没事儿别去触霉头…那边是刑侦队的地盘，方头儿直接抓的，都是狠人，走路都带杀气！喏，那旮沓是装备库，老孙头看着，那老倔头，东西看得比他亲儿子还紧，领东西得赔笑脸…”
他路过一个扫地的老清洁工，也笑嘻嘻打招呼：“王大爷，今儿天冷，多穿点啊！” 那大爷也笑着应了一声。这做派，在南河区警局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又莫名让人舒服。
“咱四队呢其实也才组建没多久，主要是负责南河区西片儿的治安巡逻，重点就是老锦阳站码头那一圈儿，还有北三马路那片，啧，那叫一个乱！” 老韩领着林瑾穿过一条长长的、弥漫着烟味和汗味的走廊，来到一扇挂着“治安巡逻四队”牌子的门前。
“咱队长叫刘大奎，警长衔儿，人…还行吧，就是耳根子软点。” 老韩压低声音，飞快地补充了一句，眼神往里面瞟了瞟，随即推开了门。
一股子更浓的烟味、汗味和劣质茶叶味扑面而来。房间不大，几张破桌子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文件、警帽、空饭盒。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员歪七扭八地坐着，有的在打盹，有的在擦枪，还有两个凑在一起低声嘀咕着什么，眼神瞟向门口的新面孔。
“哥几个！都精神精神！来新人了！” 老韩嗓门洪亮，打破了屋里的沉闷，“林瑾！咱方局长招进来的的，往后就是咱四队的兄弟…呃，姐妹了！”
屋里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林瑾身上。有好奇，有打量，有漠然，还有一道…格外阴冷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敌意。
目光来自靠窗那张桌子后坐着的人。那人三十岁上下，身形精瘦，穿着警服也掩不住一股子紧绷的劲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很高，嘴唇抿成一条薄线。最扎眼的是他胸牌上的名字：山本一郎。
“山本组长。” 老韩脸上笑容不变，但语气明显收敛了些，“这是新来的林瑾，分到咱组了。”
山本一郎没起身，只是用那双细长的眼睛上下扫视着林瑾，眼神像冰冷的刀片刮过。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略显生硬的腔调，不是纯正的辽东口音，尾音有点奇怪的上扬：“林…瑾？怎么是个女人？”
他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像是嘲讽。
这话一出，屋里几个警员互相交换了个眼色，有的低头假装忙活，有的露出看好戏的表情。老韩脸上的笑容有点僵，赶紧打圆场：“山本组长，以后大家都是同事嘛，而且还是方局点头招进来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给留个面子。”
“面子？” 山本一郎嗤笑一声，站起身。他个子不高，但气势很足，走到林瑾面前，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从哪儿来的？” 他目光落在林瑾那身明显不合体的旧衣服上，眼神里的轻蔑更浓。
林瑾轻声回道：“以前在区外废土上混。”
山本一郎冷冷笑道：“方局长看人眼光不行啊，这年头啥人都能往警队里塞了。你滴，以前是干什么的？”
“给老板开车拉货。”
山本一郎闻言也失去了继续聊下去的欲望，他当然知道这年头能从区外废土里活下来的人物都不简单，但是又能如何呢？进了辽城这种地方，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也得盘着，城内可不像区外那般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没有背景，没有钱，任你千般本事，也掀起不了丝毫波澜。
他吩咐道：“先去后勤，领你的警服。然后，把一楼到三楼，所有走廊、厕所、会议室的地，给我拖三遍！窗户擦干净！下午四点前，我要检查！一尘不染！明白吗？见习警员林瑾！”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
老韩不忍说道：“好了，山本组长，人家好歹也是刚来的小姑娘，没必要上纲上线的，是吧？我听说她还是王主任给方局推荐的。”
山本一郎脸上的讥讽之色更甚：“呵呵，原来是花钱买的官，谁不知道王恒那家伙只要有钱就能办事。”说完，山本一郎也不再废话，带着两名小弟快步离去。
这话不假，那个办公室主任王恒肯帮这个忙，除了看在堂弟阿杰的面子以外，更多的是林瑾拿出的那根黄澄澄的金条。
他说这年头人活着已是不易，能赚一笔是一笔，所以他来者不拒，只要钱给到位就能给你弄进体制。
林瑾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抠进掌心，眼中的狠戾几乎要溢出来。
老韩赶紧拉着林瑾出来，低声安慰：“妹子，别往心里去！山本这小子就这揍性！仗着自己是警校科班出来的，又是…咳，有点那啥，平时就爱端着！他爹跟市里某个领导好像有点拐弯抹角的交情…甭搭理他！走，哥先带你去后勤领衣服！”
领完那身深蓝色、带着樟脑丸味儿的警服，林瑾抱着衣服包裹，又被老韩拉着去“熟悉环境”。老韩显然人缘极好，路上碰到的警员，甭管是二级警员还是警长，他都嘻嘻哈哈地打招呼，偶尔还能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瞅见没？那个一脸苦大仇深的，是二队的老李，他小姨子是陈队…咳，陈志雄高级警长的外甥女…那边那个油头粉面的小子，是二队马队长的远房侄子，屁本事没有，混个二级警员天天喝茶看报…”
老韩像一本活体的“警局关系谱”，悄么声地就给林瑾点出了不少门道。林瑾默默地听着，这些都是南河区警局这口大锅底下的柴火，烧着谁，暖着谁，都得门儿清。
中午在警局那比猪食强不了多少的大食堂对付了一口，下午林瑾就真的一丝不苟地去拖地擦窗户了。她干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打磨一把刀。山本几次背着手，像监工一样溜达过来，挑剔地用手指抹抹窗框、蹭蹭墙角，愣是没挑出一点毛病，只能阴沉着脸走开。
快下班的时候，老韩又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一拍林瑾肩膀，把她拍个趔趄：“妹子！别擦了！走！哥几个凑钱，给你接风！就被三马路的三合居！王胖子那的酸菜白肉锅子，老地道了！”
他身后跟着三四个年纪相仿的警员，都是四队的，看着比较面善，其中一个还冲林瑾友好地笑了笑。这几个人显然都是老韩的“自己人”，一个小圈子。
林瑾本想拒绝，她习惯了独来独往。但看着老韩那热切的眼神，又想到山本那张阴冷的脸，她心里念头一转。这警局里，不能只当独狼，得知道谁是能凑堆取暖的。她点了点头：“行，谢谢韩哥。”
“欸，都说了叫我老韩就成。”
三合居是个藏在巷子深处的小馆子，门面不大，烟火气十足。一进门，热气和酸菜炖肉的浓香就糊了一脸。老板王胖子果然很胖，跟老韩熟得穿一条裤子似的，招呼着他们进了里间一个小包房。
几杯劣质但够劲儿的高粱烧下肚，桌上气氛就热络起来。老韩是气氛担当，插科打诨，几个年轻警员也放开了，抱怨着难缠的案子，抠门的配给，家里老婆的唠叨。
“林瑾妹子，你别怕山本那孙子！” 一个叫大白的警员，喝得脸红脖子粗，拍着桌子，“他就他妈欺生！仗着点狗屁背景，看谁都不顺眼！老韩当年刚来，也被他刁难过！是吧韩哥？”
老韩嘿嘿一笑，抿了口酒：“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甭提了！不过林瑾，哥跟你说，在咱这儿，甭管他山本还是谁，干活儿对得起良心，对得起这身皮就行！有啥事，哥几个能帮衬的，绝不含糊！” 他这话说得真诚，桌上几个人都点头。
林瑾话不多，大多是听着，偶尔附和两句。她小口喝着酒，辣得喉咙发紧，眼神却清亮。
“韩哥，我看你跟谁都熟，连马队长都跟你打招呼？” 林瑾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老韩摆摆手，脸上带着点酒意和一种这不算啥的表情：“嗨！我家老头儿，以前在警署里工作，没啥本事，就是年头长，认识些老人儿…马队长他爹，以前跟我家老头儿一个部门的，算是老战友吧…这不，看我老实巴交的，就让我进来混口饭吃。”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林瑾心里门儿清，辽城警署那可是市级警务机关，放在旧时代那就相当于省厅，能在这种地方工作，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难怪山本虽然刁难他，却也不敢太过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窗外，辽城的夜幕彻底落下，风雪似乎又大了起来。
突然，外面大厅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紧接着是瓷盘摔碎的脆响和一个男人粗野的咆哮！
“给脸不要脸是吧？南爷我看上你是你的福气！陪杯酒能死啊？！”
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老韩脸上的笑容僵住，眉头拧了起来，林瑾眼神一凛，搁下酒杯，下意识起身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