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居的暗红布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那片深邃的黑暗和百晓生那双幽绿如鬼火的眸子。乐长歌站在鬼市扭曲的阴影中,指尖还残留着触摸那粗糙兽皮卷(地图)的触感,脑海中回荡着百晓生干涩声音吐露的情报碎片,以及最后那句关于“时痕尘”的警告:
“…时痕尘…非此界常物…触及时空禁忌…守陵人追查之物…或与之相关…踪迹飘渺…或存于时空紊乱之地…或…依附于沾染时空之力的古物残骸…小心…莫露痕迹…否则…净世之火…焚魂灭迹…”
时空紊乱之地…古物残骸…净世之火…
乐长歌眼神冰冷。情报价值巨大,却也带来了更大的风险。守陵人果然在追查类似“时痕尘”的东西,他身怀烙印,如同怀抱着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而离开黑瘴山脉的安全路径图,更是指明了逃离这片被万道盟征召令和守陵人净世卫双重阴影笼罩的泥潭的方向。
但眼下,他需要立足之本。情报不能当饭吃,地图不能御寒。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彻底融入这座青岩城,如同水滴入海,消失无踪。一个身无分文、气息阴冷的陌生修士突然出现又消失,太过扎眼。他需要一个身份,一个最不起眼、却又足够合理的身份,来掩盖他身上的邪异和秘密,并赚取必要的资源。
他最后看了一眼无声居的方向,隐约感觉到布帘后那道冰冷的精神力依旧锁定着自己,带着审视和一丝未散的兴趣,或者说,对阵法知识的贪婪。他没有停留,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沿着来路离开鬼市。
穿过那层冰冷的水幕,污浊喧嚣的市井气息再次将他包围。乐长歌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在几条最肮脏、最混乱的贫民区巷弄里七拐八绕,如同经验最丰富的特工在清除痕迹。他刻意在一些散发着恶臭的污水坑边停留,沾染上污渍,又在一个贩卖劣质草药的摊位前磨蹭片刻,让身上带上些廉价草药的苦涩气味,彻底掩盖掉鬼市残留的阴冷和骨笛的邪意。
当他再次出现在相对“正常”的街道时,已经彻底变了一个人。面色蜡黄,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疲惫,眼神浑浊麻木,穿着更加破烂,他用路上捡到的破布条替换了部分兽皮,扛着几捆在贫民区角落顺手捡来的、还算坚韧的枯黄“铁线草”。他收敛了所有锋芒,连下丹田那幽暗邪元气旋的气息都被压制到近乎于无,只流露出凡蜕境初期、且根基不稳的微弱波动,如同城里千千万万挣扎在底层的低阶体修苦力。
他需要一个工作。一个最底层、最不引人注目、却能接触到市井百态的工作。
他的目光扫过街边。有光着膀子、汗流浃背扛着巨大原木的力工;有蹲在墙角、面前摆着几件粗陋木器或修补工具的匠人;有挑着担子、沿街叫卖草鞋、草绳的小贩…
编织。
乐长歌的目光落在了街角一个头发花白、双手布满老茧、正佝偻着腰编织草鞋的老汉身上。老汉手法熟练,但编出的草鞋样式老旧,用料也粗糙,只能卖给最穷苦的脚夫或流民。
乐长歌走了过去,在老汉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石阶上坐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放下肩上的铁线草,抽出一根,手指翻飞。
前世作为顶尖土木工程师,他对材料特性、结构力学有着近乎本能的深刻理解。草绳、草鞋,看似简单,实则也是结构。如何选材(韧性、耐磨)、如何编织(结构稳定、受力均匀)、如何收口(防止松散脱落)…这些在他眼中,瞬间被分解成最基础的力学模型。
他的手指快得几乎带出残影!不同于老汉那种依靠几十年经验形成的固定手法,乐长歌的动作精准、高效,带着一种冰冷的理性美感。他选取的铁线草韧性极佳,在编织过程中,他手指会下意识地运用极其微弱的巧劲,在关键的节点进行“加固”和“应力分散”,同时剔除草茎中易折断的脆弱部分。一根根草茎在他手中如同温顺的丝线,迅速组合、缠绕、打结。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双样式简洁却异常扎实、线条流畅、接头处处理得干净利落的草鞋便出现在他手中。这草鞋拿在手里,分量均匀,结构稳固,老汉编一双的时间,他至少能编出三双,而且质量天差地别!
老汉看得目瞪口呆,浑浊的老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后生…你…你这手艺…”
乐长歌抬起头,蜡黄的脸上挤出一丝麻木的“憨厚”笑容,声音沙哑:“以前…在村里跟老篾匠学过点皮毛,混口饭吃。” 他将编好的草鞋放在老汉旁边破旧的草席上,“大爷,借您块地儿,卖的钱,分您一成,当摊位费,成不?”
老汉看着那明显比自己编的好上十倍不止的草鞋,又看看乐长歌那“老实巴交”的样子,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多个人,东西好,或许能多卖几个铜板。
乐长歌不再言语,埋头编织。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动作如同精密的机器。铁线草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被赋予最优的结构形态。他不仅编草鞋,还编草绳——更粗、更韧、专门用来捆扎重物的草绳,结构紧密,承重力远超普通货色。
很快,他的摊位前就聚集了一些人。先是几个路过的脚夫,拿起草鞋捏了捏,试了试韧性和舒适度,眼中露出惊讶,痛快地掏出了比平时多一倍的铜钱。接着是几个小商贩,看中了那结实耐用的草绳。乐长歌的草鞋草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铜钱叮叮当当地落入老汉那个豁了口的破碗里。
老汉笑得合不拢嘴,他这辈子都没一天赚过这么多铜钱!看向乐长歌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敬畏。
乐长歌却心如止水。这点铜钱,连一块下品灵晶的渣都买不到。这只是第一步,融入市井的掩护。
几天后,“老王头草鞋摊来了个手快活好的哑巴后生”的消息,在小范围的底层苦力中传开了。乐长歌也顺利地在贫民区最边缘、靠近城墙根的一处废弃窝棚里安顿下来。窝棚低矮漏风,但足够隐蔽。
他的“业务”范围也在悄然扩大。
“哑巴小哥!哑巴小哥!” 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焦急地跑到他的“摊位”前(其实就是老王头旁边的一块空地),指着自家那摇摇欲坠、用几根烂木头和破草席勉强支撑的窝棚,“昨儿下雨,我家那破棚子又塌了半边!您…您手艺好,能不能帮俺看看?俺…俺没钱,只有…只有几个鸡蛋…” 妇人局促地捧出两个脏兮兮的鸡蛋。
乐长歌抬眼看了看妇人身后那惨不忍睹的“建筑”。结构完全不合理,几根主要的“承重柱”歪歪扭扭,连接处就是胡乱捆扎的草绳,地基更是完全没有。这种棚子,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垮。
他沉默地点点头,收拾起没编完的草绳,跟着妇人来到窝棚前。
他没有立刻动手加固,而是绕着窝棚走了两圈,眼神锐利如尺,丈量着尺寸,评估着每根木头的承重极限和应力分布点。片刻后,他抽出随身携带的、被他用石头磨得锋利的骨片(之前狩猎的遗留),走到旁边废弃的垃圾堆里,挑选出几根相对笔直、坚韧的旧木棍和几块厚实的破木板。
在妇人惊愕的目光中,乐长歌的动作快如闪电!骨片翻飞,精准地切削出榫卯接口(虽然简陋),剔除脆弱部分。他如同搭建一座精密的模型,将几根木棍重新组合,形成更加稳固的三角支撑结构,替代了原本歪斜的“承重柱”。破木板被他巧妙地嵌入关键节点,分散屋顶压力。他甚至利用地上捡来的碎石块,快速垒砌了一个简陋但有效的地基,并用新编的粗壮草绳,在关键连接处进行多重捆扎加固。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到半个时辰,一个虽然依旧简陋、但结构稳固、足以抵挡普通风雨的新棚子便出现在妇人眼前。妇人抱着孩子,看着焕然一新的家,激动得热泪盈眶,连连道谢,硬是把那两个鸡蛋塞进了乐长歌手里。
“哑巴匠人”的名声,悄然在贫民区传开。他收费极低,甚至常常只收些食物或旧物抵账。但他修的房子、加固的窝棚,就是比别人的结实!经得起风雨!
渐渐地,一些稍有余财的平民,甚至是没有修为、但有些家底的凡人小商人,也找上门来。
城西,一个经营杂货铺的胖掌柜,他家后院的院墙因为年久失修,加上旁边新挖了个化粪池,地基被污水浸泡松软,出现了严重的倾斜和裂缝,眼看就要倒塌,压塌他囤货的库房。
胖掌柜愁眉不展,请了几个泥瓦匠来看,都说要推倒重建,工钱材料加起来不是小数。有人提到了那个“手艺好、收费低”的哑巴匠人。
乐长歌被请来了。他看着那倾斜的危墙,又看了看旁边散发着恶臭的化粪池和松软的地基。普通的加固方法治标不治本。
他蹲下身,手指捻起一点墙根松软的泥土,感受着湿度和质地。又绕着院墙走了一圈,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道裂缝的走向和深度。他的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计算机,结合前世的地基处理经验和刚刚入门的阵道原理,迅速构思出一个方案。
他没有要求推倒重建,而是让胖掌柜找来一些相对坚硬的碎石、废弃的碎陶片和大量的生石灰。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乐长歌亲自动手。他先是在危墙倾斜的反方向,挖出几条斜向的深沟,直达下方相对坚实的土层。然后,指挥人将碎石、陶片和生石灰按特定比例混合,填入深沟,层层夯实!生石灰遇水发热膨胀,与泥土发生反应,迅速凝结硬化,形成一条条坚固的“地下斜撑”!
同时,他在危墙裂缝最宽、应力最集中的地方,巧妙地嵌入了几根削尖、用火烤硬的硬木桩,木桩的打入角度和深度都经过精确计算,如同几根“铆钉”,强行将即将分离的墙体“钉”回原位!最后,他用一种自己调配的、混合了黏土、糯米汁和少量铁线草纤维的简陋“灰浆”,仔细地填补了所有裂缝,并在墙体外侧关键部位,用碎石和灰浆堆砌出几个不起眼、却极其有效的“扶壁”结构!
整个过程耗时两天,花费不到重建的三分之一。完工后,那堵危墙虽然依旧带着修补的痕迹,却稳如磐石!胖掌柜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他大喜过望,不仅付足了工钱,还额外送了一小坛劣酒,逢人便夸“哑巴匠人”是匠神再世!
“哑巴匠人”的名号,不再局限于贫民区,开始在小商贩和底层平民中流传。他收费低廉,手艺精湛,沉默寡言,如同一个勤劳的影子,在青岩城最不起眼的角落,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一点点地积累着铜板和口碑。
白天,他是沉默的匠人,修屋筑墙,编织草具,汗水混着尘土,融入市井的喧嚣。夜晚,回到城墙根下那处漏风的窝棚,他才会卸下所有伪装。幽暗的邪元气旋缓缓旋转,汲取着空气中稀薄的能量,滋养着身体。骨笛紧握在手,冰冷的意念在灵魂深处低语。他摊开那张简陋的地图,手指在代表“黑瘴山脉”边缘和通往更广阔区域的安全路径上划过,眼神深邃如夜。
他像一株在腐土中悄然生长的荆棘,根须深深扎进这片混乱的土壤,汲取着微不足道的养分,等待着破土而出、刺破苍穹的那一天。市井的烟火,掩盖了邪骨的冰冷;匠手的微光,点亮了逆命之路的起点。而融入命魂的“时痕尘”烙印,则在每一次心跳中,留下微弱而不可察的…时间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