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眼睁圆,唯有信任。
凌子川回避视线,提起衣袍,在角落坐下。
在将孙鹊儿打晕后,他本以为可以装作无事发生回去当正经的虞家少爷,再风风光光迎接母亲过门,给妹妹立牌。
谁曾想,那山匪与庙里的和尚勾结,偌大的银杏苑满是山匪。
他被蒙汗药捂了嘴,跟着一起来了山寨子。
凌子川很快想通了一件事,把他灭口,也是其中的一环。
那些人要的从来不止是虞杜联姻破灭,他们还要虞家再无后代,卫朝再无武将。
虞子鸢坐在凌子川身旁,直视前方,悄声说:“等灯灭了,阿兄就可走了。”
孙鹊儿插话道:“若你还有良心,便让夫人来救我们。”
凌子川不搭话,虞子鸢不自觉掐住掌心。
她还得多想些法子在这穷山恶水之地存活下来。
蜡烛熄了,整个地牢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荒蛮之地,渺渺月光也不愿光顾,只能听见鸟叫虫鸣与女子的哭声。
虞子鸢将孙鹊儿喊醒:“鹊儿,我们站这里,助兄长逃出去。”
孙鹊儿心里一万个不愿意,知道这反派是个妥妥的人渣,也只能听虞子鸢的话。
她心里很清楚,
虞子鸢在赌,
赌凌子川还有良心。
二人并肩站于通风口处,膝盖微曲。
凌子川踩在孙鹊儿的大腿上,她吃痛,嘤咛一声。
旁边传来关切的问话:“是盈盈妹子吗?怎的了这是?”
孙鹊儿忙捂嘴,虞子鸢回道:“梦魇了,劳姐姐们挂念。”
“这混事儿啊,习惯就好。若是害怕,可以和我们说说话。”
“是啊,你再继续聊聊端午的热闹也是可以的,正好我们也睡不着。”
凌子川起跳,双手轻而易举地扒在刺挠的窗沿。
孙鹊儿疼得不行,捂着大腿蜷缩着坐下。
虞子鸢双手握住凌子川的小腿,踮起脚将他送出去。
她常年体弱,一点体力活都累得不行,喘着气回道:“端午的时候,娘总会带我去看赛龙舟。”
“赛龙舟我也看过,可热闹嘞,我们村里也有。”
“是哩,赛龙舟真是好看。”
看到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通风口处,子鸢又蹲下查看孙鹊儿的大腿。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
子鸢抬眸,小声问:“可有伤到哪里?”
孙鹊儿伏在子鸢肩上,摇头啜泣:“没。”
虞子鸢回抱住:“吓坏了吧。”
“嗯,我还想家了。”
“是爹娘的家吗?”
“不是,是我自己的家。”
“等你十四,我便把你许给阿兄做通……”
“呸,我才不要,狼心狗肺的人渣。活该他落得个凄凄惨惨的结局。”
孙鹊儿又气恼又愧疚,在姑娘们谈论端午的说笑声中,眼泪止不住地流。
“那便不嫁了,我这里也是你的家。”
“呜呜好,盈盈我一定不会让你死在这。”
从通风口处爬出来,岗口果不其然有拿着大砍刀的六名土匪把守。
凌子川摸索上前,一拳解决一个,在六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全部倒地。
巨大的声响激起尘土飞扬,他藏于稻草垛中,难闻的鸡屎臭味在鼻息中散开。
很快,约莫二十多名守卫拿着砍刀与火把闻声跑来。
“喂,怎么都倒了?”
“是不是有人闯入了?”
“不对,是有人要逃跑。”
“你们五个去地牢里清点人数,你们十个跟着我去门口找人,你们六个把这些个弟兄带去给郎中看看。”
山匪们各司其职,消失在视野中。
直到最后一丝火光黯淡,凌子川爬上草垛,翻出三米高的寨墙。
所幸山寨外是一条溪流,泥土松软,摔下来并不疼痛。
他隐在暗处,借着守门人火把的熊熊火光看到寨子出入口上挂着一木牌匾,写着“老虎寨”三个大字。
深夜路难行,常遇猛兽,锋利的杂草高约两米。
凌子川在路上捡了根粗树枝,根据天上的星宿,朝着山下走。
天微微亮,黎明破晓之时,见一巨石上用朱砂刻着歪歪斜斜的张家村。
凌子川走入密林小道,在朦朦胧胧的清晨白雾,见到了熟悉的瘦弱身影。
他揉揉眼,用手掌打脑袋,再次朝那女孩儿看去。
瘦黄,脏兮兮,黑影斜长。
他怔住,
看着那人影娴熟地挖甜菜根。
凌子川站不稳,踉跄几步,不可置信再看去。
干瘦的小姑娘,脸颊处长了雀斑,肉眼可见的长高了些。
近三年的时光飞逝,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确是妹妹凌玉璋。
可他亲眼看着母亲将玉璋土葬,
怎么会,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凌子川快步走上前,站于女孩儿身前。
凌玉璋正佝偻着腰,见到人影便求饶:“求好汉饶过,世道不易,俺只是想讨口饭……”
她缓缓抬头,看清人脸后,吓得颜色全无,跌坐在地上,唇瓣直哆嗦。
凌子川将木棍插入晨间湿土,挡住玉璋退路。
少年黑瞳凄凉:“你,和她一起骗我?”
“不是的,不是的哥。”凌玉璋跪在地上,哭道:“娘和我说,只要我装死,你就能去大户人家过上好日子了。”
少年冷笑,黑瞳阴鸷挣开:“然后你就死前和我说,是杜二小姐杀了你?”
“娘和我说,只有我这么说,你才愿意走。”
“哦?这么说,你是为了我好?”
凌子川险些站不稳,手撑在树干上,低头看着“死了快三年的妹妹”。
眼角滚落一滴泪,耳畔传来虞小姐的轻喊:“阿兄,我们回家。”
他的亲妹妹还在嘀嘀咕咕:“哥哥,最起码你现在真的有银子了。前些日子你寄回家了一千两银子,娘还给我买了衣服哩。”
凌子川闭眼。
他自以为用虞子鸢的一千两银子去偿还妹妹的死,
不曾想,
这一切只不过是挚亲联手做的一场局而已。
他凌子川,
是亲妹妹手里的刀,
是母亲用来攀高枝的藤蔓,
是中陵集团覆灭虞家的利器,
是虞长生给虞子鸢精心打造的盾。
偏生,只有那虞小姐把满腹心计的他真真当做了兄长。
他掉头就想走,
风呼啸,吹来叶片“嘎吱”声。
凌玉璋拼命在浓雾中奔跑。
这就是他想要拼命保护的好妹妹吗?
凌子川习武归来,眨眼之间,就拎起了玉璋的衣领。
瘦巴巴的小女孩儿挣扎着连连讨饶:“哥,你放了我吧。都是娘让我干的。”
心里还有一事未了,凌子川捞起背筐,放下凌玉璋说:“我不怪你,我今日只回家看看。一会子你莫要出声。”
凌玉璋抱起背筐,擦了眼泪点头。
一路上见了甜菜,玉璋又弯腰去拿锄头去挖。
凌子川取下银制平安锁,递给玉璋:“今日别挖了,平安锁你自己好生保管,也能卖个价钱。”
凌玉璋点头,小跑着跟紧长高了许多的兄长。
凌家被张家村的人排挤,屋子就修在村口。
凌子川还未进门,便听见竹木屋里的吵嚷。
“既然那虞小姐已死,今日便可接我去花都做将军夫人了?”
“钱娘子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你这是何意?”
“一乡村野妇,也妄想做将军夫人?你这贱样,送去虞府做丫鬟,人家都不要。”
“你这混打的,是想卸磨杀驴?”
“是又如何?你还能去告诉虞将军说你儿子杀了人家心肝宝贝不成?”
“你别忘了,我儿子还在虞府。”
“骗着骗着自己都觉得你那粗鄙的农户儿子是虞大将军所生?虞长生心系百姓,为国出征,你们这些个穷酸破落户就在后头可劲儿欺负他闺女儿。
我倒是很想看看,若他知道他心心念念所护的天下早已溃烂不堪,可还会坚持自己认为的道义?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他悲痛欲绝的难过了。
对了,忘了告诉你了,你那儿子,被我一起发卖给了山匪,活不成啦。”
“所以,从一开始你们就是在利用我,在利用子川。”
“是,找了许久,只有你们愿意做这档子事。这叫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你呢,你就不怕你遭报应?”
“穷人才有报应,我们只会活的更好。看你陪我睡了几日的份上,这十两银子便给你过生活吧。”
紧接着,是银两落地的啷当声。
凌子川拽着凌玉璋躲在侧边。
浓浓白雾中一穿着管家服饰的人走出竹木屋,随即上了马,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