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宝军家~
“舅妈,我妈和我爸现在都被关进看守所里,警察说马上会移交法院!到时候就完了”
董婉宁沾着煤灰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努力哀求着里面的人,希望可以进去。
但半晌过后,眼前这道斑驳的朱漆铁门没有丝毫动静。
董婉宁侧耳聆听,希望可以听到防盗链哗啦作响的声音,但却没有如他所愿,她只好继续说道。
“舅妈,舅舅要是真不管她,那她就只剩死路一条了!咱们打断骨头连着筋,好歹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啊!”
三个小时前,她和弟弟董啸天踩着纺织厂废弃锅炉房的排水管,像两只灰扑扑的壁虎般翻过三米高的围墙
少年人单薄的肩膀因为惊吓瑟瑟发抖,却还是牢牢护着怀里那个印着“安全生产“字样的铁皮饼干盒
那里放的是他们身上所有的财物
里面除了那张泛黄的1000元定期存单,还有半包没抽完的大前门香烟以及从董文轩办公室找到的一些全国粮票。
此刻赵淑芬叉着腰堵在门缝里,眼睛里满是怒火死死的瞪着门外站着的姐弟发狠冷笑。
“一家人?前几天那晚你们姐弟俩劝说你妈别管老杨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是一家人?”
涂着廉价口红的厚嘴唇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老杨在拘留所啃窝窝头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想着大家都是一家人”。
“现在倒好,天杀的杨蓉得了报应,你们倒腆着脸来说都是一家人,晚了!”
经历过那件事后,她算看明白了,什么姐妹兄弟,在利益面前都是白扯!
“舅妈——”董婉宁突然扑通跪在青石板台阶上,膝盖与碎石相撞发出闷响。
她今天;来之前还特意换了件蓝布衫,乌发间别着朵褪色的白绒花,活脱脱像个披麻戴孝的孤女。
三个响头磕得震天响,额头撞在门槛凸起的铜钉上,殷红的血珠顺着鼻梁蜿蜒而下。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年纪轻眼皮子浅,被猪油蒙了心!“
晨光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巷子口卖豆腐脑的老王头蹬着三轮车驻足张望,二楼晾衣服的孙寡妇探出半个身子,连隔壁院正在修自行车链条的张瘸子都拄着拐杖凑过来。
住在对门的刘婶抓了把瓜子倚在门框上,故意扯着嗓子嚷:“淑芬呐,得饶人处且饶人!人家小姑娘脑门都要磕出血窟窿了,你当长辈的也不怕折寿!“
“放你娘的屁!“赵淑芬抄起窗台上的鸡毛掸子就往外冲,身子撞得门框哐当作响。
“刘翠花你个老不死的,上个月偷我家腌菜坛子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呢!”
她挥舞着掸子指向人群,满嘴喷着唾沫星子,“谁要当菩萨就领回家供着!正好让这小狐狸精给你们当童养媳!”
突然,巷子深处传来自行车铃铛的叮当声。
杨宝军推着永久牌二八大杠拐过墙角,后座上坐着刚从学校放学回来的女儿杨玉茹。
外面的活动愈演愈烈,杨宝军怕自己闺女出意外,所以就一大早给学校打电话把人接回了家。
十五岁的少女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连衣裙,怀里抱着在街口早市买的煎饼正聊的开心。
听见前面的动静父女俩忽然心有灵犀的一起抬头,脸上当即变颜变色。
家门口围着乌泱泱的人群,似乎出了什么事儿,杨宝军心里咯噔一下快步上前。
“婉宁?”
董婉宁闻声回头,盛夏的阳光中她发丝凌乱满头是汗,已经快要绝望了。
在看清来人是谁后,积蓄整夜的泪水终于决堤,踉跄着扑进杨宝军怀中。
"舅舅…"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攥着对方衣襟的手指骨节发白。
“昨晚十一点,来了三辆警车,他们把爸妈押上囚车…那些人说…说…”
哽咽声混着院墙外渐起的蝉鸣,在晨雾中显得格外凄惶。
杨宝军被撞得后退半步,下意识瞥向站在门廊阴影里的赵淑芬,喉结上下滚动。
"他们说什么?"尾音还未落下,身后突然传来清脆的皮鞋声。是杨宝军的女儿杨玉茹。
"表姐,"她笑盈盈握住董婉宁冰凉的手,指尖若有似无地摩挲对方腕间淤青,疼带她龇牙咧嘴。
“前两天你为了能攀附你那继妹,可不顾我父亲安危死活不肯断亲呢,为了点不属于自己的钱财,不顾血脉至亲的安危今天有事怎么好意思来的呢?”
董婉宁刚要解释,杨玉茹却已经转头却对着杨宝军嗔道:"爸您就是心太软,人家都不顾你的安危了,咱们还巴巴地往身上揽麻烦。"
赵淑芬扶着雕花门框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在朱漆上划出几道白痕。
她盯着女儿妆容精致的侧脸,眉间那道常年蹙起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女儿这话什么意思,她这是想要帮忙?明明之前比谁都气,为什么现在这么容易就原谅董家?
只有杨玉茹自己明白,现在是父亲争夺革委会主任的重要时候,名声也是很重要的,留着二人在门口大吵大闹,不过是平白给他人看了笑话。
杨玉茹踮起脚尖凑到母亲耳畔:"妈,您听街口那几辆自行车铃铛响多久了?"
她朝弄堂拐角处扬了扬下巴,几个戴红袖章的身影正在晨光中探头探脑。
“下个月就要改选革委会,这时候要是传出杨家见死不救…"
"都进来!"赵淑芬猛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老银镯撞在铜门环上发出当啷巨响。
她侧身让路时,狠狠的瞪了眼董家姐弟,"我倒要听听你们董家还能编出什么花来!"
当正厅里的座钟敲响第八下时,董婉宁终于颤抖着说完最后一个字。
她蜷缩在圈椅里,捧着茶盏的指尖被烫得发红也浑然不觉。
"那些公安说爸妈涉嫌故意伤人,妈妈在我放出来前嘱咐我娘亲舅大,要我有困难来找舅舅"
眼泪砸在青花瓷盏中,溅起细小的涟漪,"舅舅,我知道爸妈罪责难逃,但柳婉婷就没有错吗?明明她也动手了!“
杨宝军夹着香烟的手指猛地一抖,烟灰落在呢子裤上烧出个焦黑的洞,在心里忍不住冷笑。
人家有什么错?就是你爸倒插门,不仅害死了原配,还想弄死原配的孩子,这是上天都看不过去啦,所以董家才会接遭难。
他想起三天前在监狱会见室,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管教一直轻笑着安慰
“只要柳家撤销捐赠,你就不会有事,柳家小姐说了只要你姐夫签字与她断绝关系,那么她就会救你出去。"
但还没等他找人叫杨蓉过来,自己就被放了出去,当时他是怎么想的?杨宝军望着窗外盛开夹竹桃,狠狠吸了口烟。
他以为姐姐总归会顾念血脉亲情——毕竟父母还在时她发高烧,是他背着他趟过结冰的护城河去求医;
饥荒那年家里只剩半个窝头,他也会和姐姐分着吃。
他以为就算要倾家荡产…就算要…
杨宝军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亮着火星的烟头落在木头桌面上按出个扭曲的疤痕。他转头看向姐弟俩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有一个办法,你们两个下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