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渊面色一变,险险躲过,可剑锋还是划落他半截衣袖,叫他此刻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屈骄珑收势站定,回身时面上已经满是愧疚。
她立马扔掉手里的剑,快步朝陆明渊奔来,目光担忧:
“呀!侯爷!您没事吧!”
连衣袖都被削飞出去,当然不会没事,他的手臂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不深,但是此刻鲜血正缓慢地渗出。
陆明渊眉心微蹙,看向屈骄珑,总疑心她是故意的。
可她眼里的着急又不似作假。
他只能忍着疼笑道,“皮外伤,无碍,骄珑怎么想起来练武场了?”
“今日见着奶娘和屈府旧部,又说起西丹城一战,妾身有些心绪难平,便没忍住过来宣泄一下。”
她抓着陆明渊的手,一脸歉意。
“可妾身毕竟太久没碰了,身手难免生疏,好不容易熟悉了几分,便一时没能控制,不知侯爷要来,收势不及,叫侯爷受惊了。”
这话听起来倒也合理,陆明渊没多想,只是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心疼道:
“我便知你是想家了。”
他随手捡起被削落的衣袖,将受伤的位置简单包扎,也从兵器架上取出一把长剑。
“来!骄珑,今日我陪你!记得吗?当年塞北,屈将军没空的时候,便让我给你当陪练,我当初可是挨了你不少揍,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也给你看看我的长进!”
她当然记得,陆明渊的父亲原为定阳府折冲都尉,后前线吃紧,被调往塞北支援,年仅七岁的陆明渊随行。
镇国大将军屈烈祖籍定阳,早些年蒙陆家老太爷照顾,大将军知恩图报,便对陆都尉多加照拂,陆明渊与屈骄珑年岁相仿,得以成为玩伴。
屈骄珑承袭大将军练武的天赋,自小身手敏捷,军中的同龄人之间,鲜有能打得过她的。
一开始还有人给她当陪练,被揍过几次之后老实了,个个见了她就跟见了鬼一样。
陆明渊来了之后才有所不同,这人不管怎么被揍,第二天仍旧兴冲冲找她继续。
两个人逐渐形影不离。
后来屈骄珑的母亲离世,也是陆明渊陪在她身边安慰她。
又过两年,前线胜利,陆都尉受诏归京,陆明渊也要跟着离开。
屈骄珑很是不舍,陆明渊亦然。
离别当日,本随大军走出好几里的陆明渊又策马归来,在大将军屈烈跟前跪下,请求将他的掌上明珠许配给他。
那时少年面庞坚毅,发誓此生定不相负。
屈骄珑红了脸。
父亲大笑三声,问她是否愿意。
塞北没有那么多规矩,男方愿娶,女方愿嫁,便算是定了亲。
于是父亲作主,为两人订了盟书,待屈骄珑及笄之日,便是出嫁之时。
但在此期间,陆明渊也不可懈怠,他需要建功立业,否则便没有迎娶他女儿的资格。
陆明渊点头应下,这一次走时,格外意气风发。
可惜,父亲终究没能亲眼看到她出嫁。
镇国大将军战死,皇上为表抚恤,需安顿好她这个唯一的后人,听闻她与陆明渊有婚约,当即下旨赐婚。
那时的陆明渊已官至校尉,算得上年轻有为,但要配上镇国大将军的女儿,还是差了点儿,皇上便又赐封定阳侯,享食邑,确保大将军遗孤荣华富贵一生。
严格说起来,是因为她,才有了定阳侯府,可她却反倒被侯府两个字困住了后半生。
如今想来,她也大概知道老夫人为什么不许她再提剑。
不合规矩只是托辞罢了,她只是不想让人想起,她是赫赫有名的镇国大将军嫡女,想起曾经定阳侯娶她之时不过区区校尉,想起就连陆明渊的父亲,当初见到她,也要恭敬唤一声小姐。
老夫人要磨掉的不止是她高傲的心性,还有这段,对她儿子声誉有损的历史。
显然,她成功了。
莫说前世她的凄惨晚年,便是如今过去十五年,府中又还剩几个人记得此事?
从回忆抽离,屈骄珑这次从兵器架上拿起的一杆长枪。
同她先前握剑一样,记忆中几十年不曾碰过的兵器,掌心与枪杆的触感格外陌生。
她试着挽了个枪花,动作却略显滞涩,枪尖划出的弧线远不如当年流畅。
枪与剑不同,她才将剑招熟悉,眼下握枪,身体还没能适应。
陆明渊见状,唇角微扬,剑锋轻挑,试探性地刺向她左肩。
屈骄珑侧身避让,动作却慢了半拍,枪杆仓促格挡时被震得虎口发麻。
她咬紧下唇,脚步略显凌乱,显然还未找回当年的身法节奏。
“骄珑,生疏了?”陆明渊轻笑,剑招陡然加快,如骤雨般袭来。
屈骄珑额头沁出细汗,呼吸微促。
她勉强架住几招,枪法却仍显笨拙,好几次险些脱手。
当然生疏,在旁人看来她只是十五年没有练武,可在她的记忆里,分明将近四十年。
好在,她的武功是父亲刻在她骨血里的东西,是屈家儿女永不磨灭的本能。
随着交手渐深,肌肉记忆逐渐苏醒——她的步伐开始变得轻盈,腰身扭转间重拾昔日的柔韧。
“铛!”
一声脆响,她稳稳接住陆明渊一记重劈。
她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冷笑,枪杆顺势下滑,突然变守为攻。
陆明渊急忙后仰,剑刃擦着枪杆迸出火星。
屈骄珑越战越勇,枪势如江河奔涌,枪上一点红缨化作血色残影。
此刻复苏的哪里只有枪法?还有滔天的恨意。
陆明渊的薄情,子女的背叛,骆雨柔的折磨,青杏的惨死,还有,膝盖骨被剜之后,再也站不起来的双腿。
她一个鹞子翻身,长枪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半圆,枪尖点地借力,整个人腾空而起。红裙翻飞间,枪影化作漫天寒星。
陆明渊连连后退,剑招已见慌乱。
就在他举剑欲挡的刹那,屈骄珑身形忽如鬼魅般闪至他左侧——枪尖稳稳抵住他咽喉。
“看来……”她微微喘息,眼中锋芒毕露,“有些东西,一辈子都忘不掉。”
枪尖轻轻挑起他的下巴,冰凉的金属紧贴皮肤。
此时已至黄昏,远方残阳如血,陆明渊逆着光,神色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他没想过自己会输。
“骄珑还是那么厉害。”他扬起笑脸。
屈骄珑也收了枪,“侯爷谬赞,妾身不过趁人之危罢了。”
是说他方才受伤的事。
“说得也是,改日待我伤好,你我再战。”
他随手扔掉手里的剑,又掏出帕子给屈骄珑擦拭她脸上的薄汗,屈骄珑亦如此。
任谁瞧见,都觉得夫妻伉俪情深。
直到屈骄珑说出那句:
“对了侯爷,过几日腊八冬猎,妾身可否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