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凤仪宫内灯火通明。
皇后一身雪色寝衫，伏案挥洒着山水画，气吞山河的千峰万壑跃然纸上，稳健到不见丝毫墨汁溅起。
掌事宫女画扇作揖走来，不动声色将今日发生的事尽数附耳告之。
“好一招苦肉计，本宫果然没看错这江才人。”
皇后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在画扇提到李承璟今夜宿在了姚美人宫中后，搁下了毛笔，“竟有此事？皇上不是白天还守着那江才人一下午吗？”
画扇：“确实奇怪，只是御前的人向来嘴紧，奴婢也不得而知，莫不是那江才人御前失仪，才惹得陛下生厌？”
皇后思索半晌，眸中染了层深意：“相反，陛下是真正开始留意她了。”
“……娘娘何出此言？”
这一手祸水东引，拿姚美人当挡箭牌转移后宫众人的注意力，为的就是要给姚美人拉仇恨，好让那人暂避锋芒。
皇后意味深长地翘起唇角。
只是……
可怜了那姚美人，要遭殃了。
–
江赴月在寝殿里休养了十来日，手背和膝盖上的红肿才完全消下去。
自那日她将李承璟拒之门外后，他像是忘了她这号人，逐一翻了其他人的牌子。
其中，最为得宠的便是姚美人。
她虽没什么学识，却唱得一口好戏腔，李承璟也愿意宠着她，还命人为她在惊雀园搭了个戏台。
帝王薄情，满后宫人都对江赴月这个失宠的“旧人”唏嘘同情，感叹花无百日红，无一人是例外。
这日下午，姚美人便邀了六宫众妃宴饮听戏。
“要我啊，就躲在屋里不出来，省得平白出来丢人现眼。”刘宝林嘲弄道。
贤妃忙给她解围：“许是江妹妹身体有恙，皇上怜她，不忍心扰了她养病，才翻了旁人的牌子。”
胡宝林讥笑：“怜惜什么呀，没瞧着如今这姚美人才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儿吗？”
江赴月搀着祥云的手入座后，抬眼便看到一袭金蛟玄袍的李承璟坐在戏台下首，伸手给面前一身戏服躬着身的姚美人正了正头饰，惹得她满脸羞红迷离。
那宠溺温柔的作势，酸得身后一帮妃嫔的目光如刀子，恨不能将那姚美人戳出个洞来。
“主子，若非您那晚撵皇上走，如今得宠的就是您了……”
祥云不甘地攥紧拳，“奴婢看那姚美人得意的样子就来气！”
江赴月一脸从容。
李承璟此举，无非是在告诫她，他既能宠她，也能宠别人。
自作聪明，只会作茧自缚。
姚美人扮的是《借扇》中的铁扇公主，这戏讲的是《西游记》中孙悟空展开计谋和铁扇公主斗智斗勇借扇的故事。
她舞着双穗剑，水蛇腰灵动恣肆，一口戏腔婉转如雀啼。
“看得这么投入，小时候没看过戏？”
见小禄子一瞬不眨盯着戏台的样子，江赴月暗自好笑，剥了一个枇杷递过去。
“……谢主子。”
小禄子不过十八岁，从未这么近的和女子说过话，俊秀的面庞染上一丝绯红，“奴才家贫，儿时除夕才能吃到一块肉，更遑论戏班子这种奢侈玩意儿。”
江赴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是喜欢，以后我常带你来看。”
院外风大，汪德顺正给帝王披上披风，李承璟不经意向正在笑语交谈主仆二人瞥了一眼，在那太监脸上凝了一瞬。
江赴月脸上明媚如春光的笑来不及收回，就这么跟他撞上了。
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只是轻眯了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皇帝的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李承璟这一眼被阮御女尽收眼底，当即脸色一僵，握着酒杯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
她咬唇，酸涩在唇齿蔓延，清甜精致的糕点如鲠在喉。
“主子，您没事吧？”
察觉身旁人担忧看来，她艰涩挤出笑：“无碍。”
是啊，江才人家世显赫，堂堂国公府嫡女，性子明媚粲然，得陛下钟情无可厚非。
而她一个青楼舞伎侍妾所出的庶女，无人在意罢了。
就在众人看得津津有味之时，台上一名戏子脚下一滑，手中的长剑不慎划过姚美人的嘴角！
“血！”
台下的妃嫔吓得惊呼出声。
皇后脸色瞬间一变，冷静起身：“快，宣太医给姚美人诊治！”
姚美人难以置信，浑身发软地捂着汩汩流血的嘴角，惊颤欲绝：“皇上！嫔妾的嘴……”
御医来得很快，给姚美人止血上了药，最后叩首在地：“这刀尖虽然锋锐，但万幸没有伤到要害，只是皮外伤，微臣会开一点祛疤膏，不出半月便能好转。”
“只是有一点，这段时日，美人千万不能说话唱戏了。”
姚美人哭得泣不成声，瘫在李承璟怀里，恶狠狠地指着那伎子：“有人要害嫔妾，皇上，您要给嫔妾做主啊！”
“——皇上，此人已经咬舌自尽了。”
御前侍卫押着那名花脸武生上前，有黑血从那人口鼻中泄出，显然是个死士。
这幕后主使，李承璟岂会不清楚？
“来人，送姚美人回宫好生将养着。”
李承璟顺着她的背，淡声安抚，“你好好养伤，朕会差人查明此事，还你一个公道。”
话虽这么说，汪德顺心里却门清，此事是要不了了之了。
帝心凉薄，李承璟远远犯不着为了一个宠了两日的姚氏女，翻了整个案子。
加之她实在不聪明，得了利好也依旧沉浸在悲伤中，李承璟心中生厌，觉得她哭哭啼啼的实在聒噪。
是夜，惊雀园寝殿内。
“陛下，嫔妾除了唱戏，还会念诗，您看一眼嫔妾好不好……”
李承璟听得心不在焉，狭眸冷掀，胸腔内涌出没来由的燥意，斑斑点点如青苔攀上了他的心房。
脑海中尽是白日里，那张春光烂漫向别人巧笑倩兮、明媚盎然的蓬勃面孔。
他一贯自制力极强，行事凝神专注波澜不兴，极少被外界扰乱思绪。
可今日，居然破天荒在看戏时晃了神。
–
“才人，皇上让您去惊雀园一趟。”
来传旨的是名御前内侍。
“皇上这会儿身边不有姚美人陪着吗？叫主子去做什么？”祥云不解。
江赴月莞然挑眉，收起在池塘撒鱼饵的手。
步入惊雀园偏殿，床幔飘动，依稀可见寝殿榻上金线走蛟纹的玄袍曳地，李承璟靠在床畔，双目半阖，眉宇间英俊泠然，清贵慑人。
姚美人半跪在他身畔，动作轻柔地给他按摩着肩颈。
“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安。”
江赴月绕过屏风，躬下膝，面容平静似水。
室内静寂。
李承璟微眯着眼享受着姚美人的按摩，吩咐的却是江赴月：“朕许久没看你的画作了，你且给姚美人画上一幅，抚一抚她的心绪。”
姚美人霎时红了脸，睫毛止不住地颤抖：“……皇上，如此旖旎之景，嫔妾不想、被旁人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