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定阳城下起了第一场大雪。
大片的雪花洋洋洒洒落下,犹如暮春时节的梨花那般,美丽而又凄凉。
楚子皙站在尚清苑的长廊上,怔怔的看着满天飞舞的雪花,直到听到仲方的声音,他才回了神。
仲方将手中的书信交给他,他看过后回了屋,再次走出来时已经披上厚厚的披风,打算出宫。
楚子皙见到褚宾娘的时候,她正站在院子里仰头伸手接着雪花,他在远处看了会儿,便上前拉着她进了屋,看她被冻得手指通红,便将她的双手拉过来捂在掌心,待她的手不再冰凉才松开,而后倒了杯热茶塞进她手里,道:“如此大雪天的,宾儿竟也不怕冷。”
褚宾娘笑眯眯的回道:“我哪有那么娇气,之前在逍遥村,为了在雪天抓雪兔,我可是能在雪地里守一天呢。”
楚子皙看着她脸上的得意,也未说什么,过了会才道:“今日去听书可好?”本来刚回定阳城时,便答应陪她去的,后来因为周之奇的事无法分神,便耽误到了现在。今日看到这纷飞大雪,恍如回到了半年前,他突然想起,他已很久没有听她讲故事了。
听到他这么问,褚宾娘欢快的答应道:“好啊好啊!”
烟云馆虽是个小茶楼,却是客满为患。
说书人正说道,莫论人生功与过,一步若错满盘错。说的是周将军的一生。
褚宾娘只当是个故事在听,而楚子皙却听得明明白白,一身功名,不过是繁华一梦。
无论一个人生前是如何的辉煌,死后皆是一把黄土,甚至连黄土都没有,不过是落了一身的罪名,荣辱功过,皆已成了听书人耳中的几字言语。
眼前的茶水冒着热气,褚宾娘看着楚子皙若有所思的眼神,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道:“在想什么呢?书都已经说完了。”
楚子皙对着她笑了笑,没说话。
褚宾娘带着些忧郁说道:“那个周将军在边境守了十多年,也算是为国尽了忠出了力,即便有了过失也不至于杀了全家人,也实在是太过残忍了些。”
楚子皙面色淡然,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朝堂之上,何来仁慈?有罪便是有罪,若要请求饶恕,也是下辈子的事。”
褚宾娘听着,不免心生悲凉,话虽如此,但她还是不明白,世间有什么东西可以比人情性命更为重要?
楚子皙见褚宾娘有所思虑,便转了话头,道:“宾儿可有其他想要去的去处?我今日得空,除了宾儿身边,哪儿也不去。”
褚宾娘道:“回蕴香居吧,红姨也好久没跟你吃过饭了。”
回来定阳城的这三个多月,他一直暗中忙着朝堂的事,便也很少留在蕴香居吃饭,大多时候皆是停留一会儿便离去了。
虽然想要陪着宾儿去更多地方,但楚子皙想了会儿,还是欣然答应回蕴香居。
三人难得齐聚一桌,红姨便高兴的亲自准备了一桌酒菜,热闹的吃过午膳后,褚宾娘便拉着楚子皙来到后院的凉亭,把他按坐到铺好棉垫的石凳上,说道:“等我一下。”
楚子皙很是疑惑,不明白她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这凉亭虽是夏日乘凉的好地方,但冬日可不适合坐在这儿吹冷风啊。
楚子皙等了会儿,只见褚宾娘搬过来一个暖炉。又过了会儿,又拿过来一坛酒和两个杯子。
将一切准备妥当后,褚宾娘也跟着坐了下来,将酒坛放到暖炉上,说道:“我小时候经常见阿爹这样做,也便记住了。阿爹说,冬天下雪的时候是最适合喝酒的,不仅可以取暖,还可以解愁,喝完酒,眼前的景物也会变得更美些。我心想着,这酒果真是个好东西,哪日等阿爹出门了,我定要偷来尝一尝,可自打那日之后,阿爹好似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再也没见过酒坛子,除非阿爹自己拿出来。后来我才知道,那酒都被阿爹偷着埋到了地下。阿爹去世的时候,我才十二岁,虽然已经懂事了,但还是没有机会和阿爹一起尝尝酒的滋味。”褚宾娘说着,一时有些伤感,见楚子皙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她便又急忙接着道,“不过现在有子皙陪在我身边,也是一样的。”
她将两个酒杯斟满酒,递给楚子皙,说道:“听说酒喝多了便会醉,不过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阿爹都说是好东西,我今日一定要尝一尝。”
她拿起酒杯,伸过去与楚子皙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了下,便一饮而尽。
看到她一脸非喝不可的样子,楚子皙温柔笑了笑,轻声说道:“即便宾儿醉了,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说完举杯饮尽杯中酒。
褚宾娘喝完第一杯便向楚子皙抱怨道:“原来这酒并非想象那般好喝啊,怎么有些辛辣?阿爹原来是在骗人啊!”
楚子皙摇头一笑,道:“不是你阿爹骗你,是宾儿自己骗自己。酒是最好的东西,也是最不好的东西。”
褚宾娘被他绕的头晕,觉得地面有些不稳当,头上好像有星星在转,明明是下雪天,而且是大白天,不知哪里来的星星,她拧着眉头,有些纠结的问道:“那到底是好东西还是不好的东西啊?”说完又倒了一杯。
楚子皙见她模样微醉,便拦着道:“若是取暖,一杯便够了。”
褚宾娘推开他的手,嘿嘿的笑着,说道:“阿爹怎么会骗我?我再尝尝。”
楚子皙亦是无奈,便不再拦她。
然而褚宾娘喝完第三杯酒后,楚子皙便开始后悔他方才没有拦着她。
褚宾娘摇摇晃晃坐不稳的样子,楚子皙想要去扶她,却被她推开,只听她笑着说道:“我就说,阿爹不会骗我。我这会一点也不冷,而且很开心。”她指了指了眼前的雪花,“这景色也却是好看了许多,你看,这雪多好看,好像逍遥村的梨花啊,多美呢。”她使劲摇了摇脑袋,可还是看不清楚眼前到底是雪花还是梨花。
楚子皙去扶她,她这次倒是没有推开,而是抚摸着他的脸,眼神迷离,说道:“子皙也变美了呢,好像天上的神仙。”
楚子皙拉下她的手,说道:“我们先回去,我让红姨给你准备解酒汤。”
褚宾娘仰头看着楚子皙,大声说道:“汤?什么汤啊?我不喝汤,我要给你跳舞,我要给你唱歌。”她说完便挣脱开楚子皙的手,跑出凉亭,在飞舞的雪花中,随着雪花飞舞起来,楚子皙从来不知道,她的舞,如此美,美的可以令人忘却世间一切烦忧。
楚子皙便那样看着她在梨白的雪花中飞舞着,耳边是那曲越人歌,听她唱他百听不厌的曲子。
直到那个白色身影犹如雪花一样软绵绵的落在地上,楚子皙才飞快的奔过去,将那身影扶起揽在怀里。
褚宾娘觉得身体有些没力气,便索性全身放松躺在地上,但地上好凉好凉,她想站起来但是手脚不听使唤,有人将她扶起来,她靠在那人的怀里,又觉得好暖好暖,好幸福。
她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是子皙,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
她对着那人笑了笑,感觉自己在做梦,因为除了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她什么都看不清,那这便是梦吧。她伸出手臂环上那人的脖颈,将自己的唇印上那人的唇。若是在梦里,那便与子皙更亲近一些吧。
纷飞大雪之中,两个身影紧紧相拥,唇齿相依,直到那女子失了力气渐渐昏睡下来,那男子才有了动作,把那女子紧紧拥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