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夏天就到了。
青瓦台水青如碧,天高云淡。绿草茵茵,鸟语花香。屋外小溪潺潺,风景好得赏心悦目。破雾徐徐禀报着姚纤阿喂鱼的姿态动作,听得裴琰眉头渐渐展开,欢愉地笑了起来。
他望着角落里的琉璃缸,鱼儿不断在里面旋转游动,忽而勾唇一笑,“这琉璃缸真美,那鱼儿住在里面,想必会很快乐。”
这时,高武走了进来,一见到裴琰,脸色便沉了下来,裴琰心情正好,并不理会他的“不敬”,而是和高武,走进琉璃缸。
看着水里盈盈游动的鱼儿,裴琰一时兴起,伸手将缸里的水拨开层层涟漪,突然,一白鱼自水中跳跃跌落,那鱼看上去肥美健壮,鳞若玉雕,十分好看。
裴琰笑道:“这鱼儿倒是颇通人性,知道孤喜欢它,就迫不及待地蹦出来给孤看。它们有孤的眷顾,想必感到很快乐吧?”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殿下难道觉得,将它们拘束在这方寸之地,失去自由,会是一种快乐?”
“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也。就好比,你也不是鱼,在你看来,此乃失去自由,但你又如何确定,这对于它们来说,不是一种庇护?若将它们投进江河湖海,引来群鱼争夺厮杀,丧命于血水冰河之中,这难道就是快乐?有得必有失,这世间从无绝对的自由。做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高武正想说话,缸中又是几声响动,那条白鱼似乎想蹦出来。
裴琰微微皱眉,似乎很不满,唉声叹气,“鱼儿啊鱼儿,好好待在鱼缸里,接受孤的庇护不好吗?为何总想逃离……”
结果那只白鱼儿甩摆跃出,掉落在地,滚在裴琰跟前,他冷哼一声,神色淡然。
高武轻轻走近,想将它送回水里。
然裴琰不允许,“站住,不准理它。”
他看着在地上的白鱼,磷光逐步黯淡,呼吸渐渐停止,最终挣扎窒息而死,裴琰始终一语不发,高武心为之焦虑,隐隐有种惨烈之感,他却无动于衷。
裴琰俯视地上那白鱼,仿佛他就是这个天地的主宰者,谛视着水中鱼的自不量力,“既然觉得池缸是个牢笼,可外面的世界又适应不了,那么想摆脱孤的掌控,除非有足够强大的本事,否则就是自取灭亡。”
高武听了这话,有些悲叹道:“可是殿下,这鱼儿不通灵性,说不定它只想看看水缸外面的世界。您方才为何不肯施以援手?”
裴琰眉色轻挑,浮出一丝古怪的冷笑,“它一心想要跃出,无非是想离开孤的羽翼罢了。孤亲自喂养的,便只能留在孤的身边。既然它背叛了孤,那孤为何还要自作多情,去救助一只心里压根就没有孤的游鱼。不愿受孤掌控,却能享有孤的庇护,世间哪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
高武大骇,指尖下意识地动了动。心中恍然,殿下的占有欲竟然如此之深,他喜欢的东西,必须全身心地待他,毫无保留,否则宁愿任其自生自灭。就像天上的骄阳,金光重,黄云捧。他布的恩泽,无论旁人喜不喜欢,都必须得接受。
这样的人,炙热而狂烈,有时不仅会灼伤别人,也会将自己烧得体无完肤。
忙碌了一天,裴琰褪去华服,泡浴在青瓦台的修造的浴池里。
身躯没入温热的清泉,暖意融融,白日的筋疲力尽慢慢消失,浑身舒服。
他轻轻靠在壁沿,微微合眼。
那日在腾云峰,他也是在浴桶里,潮湿的水雾弥漫了小屋,飘荡其中。那小尼姑就突然闯进,将他的身子看了个遍。
思及此,他眉梢酝笑,嘴里呢喃着,“是你先招惹的我,别怪我从此赖上了你。”
出浴时,他只穿了件亵袍,破雾走了上来,向他禀报了宫里的情况,“殿下,近日刘相和姚相又在朝堂里意见相左,可皇上似乎颇为偏袒姚相,还斥责了刘相一番。”
裴琰勾唇冷笑,“父皇与母后感情不睦,自孤的生母仙逝后,更是对刘氏杜微慎防,经常分化刘氏的势力,对姚守成的胡作非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年孤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掉姚纤阿,说不定,父皇也因此对孤起了戒备之心。”
“还有一事,皇上又纳了一名昭仪。”
裴琰摇摇头,“父皇喜欢女色,不务正业,将来驾崩后,定会在大唐史书留下丑陋的一笔。”
破雾附和道:“可皇上有太子您这么位精益求精,励精图治的继承人,也可死而无憾了。殿下必不会像皇上那样,整日在花丛中流连忘返,这女人对殿下来说,就跟白水一样索然无味,殿下定不会为她们心动。”
裴琰瞥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和阿明一样多嘴了。”
破雾瞬间噤声,殿下这一个多月来每天都要听到关于腾云峰的消息,还好据暗卫传回来的信函中,说嫦曦师太会在每日傍晚到河边喂鱼逗鸟,浇花剪草,听起来与往日无异,这才能叫殿下放心。敢情这是春心萌动了,而且这喜好,啧啧,真是匪夷所思啊。
姚纤阿三人离开腾云峰后,便径直朝临安赶去。下了山,依然是荒郊小路,寻不到可雇的马车,三人只能步行。还好出荷会武功,瓜子也顺便带了把刀,有她们二人保护小姐,想来会安然无恙。
一路上走着,姚纤阿脸上不断浮现笑意。这一笑,沉沉的夜晚仿佛被一股光芒打开,天地犹如沉寂的枯潭,因为她的笑容,终于焕然一新。
瓜子看得出神,小姐终于释然了。
一想到她当年在冬日里发着高烧,医者使出浑身解数,情况都没有好转。是钟公子,褪去身上狐裘,躺卧在冰天雪地里冻得身体冰凉,将小姐搂在怀里,为小姐的身子降热,这个动作,重复了一次又一次,才将小姐从鬼门关拉回。
过后,小姐痊愈,钟公子却病倒了,身体也因此落下病根。
瓜子还记得,小姐坐在床榻边,哭着问他,“皓宇哥,你何苦为了我至此?我已不是昔日那个金枝玉叶的贵女,我是什么人啊?被太子休弃过的罪妇,德行不正的人,根本无法为你带来任何利益……”
钟皓宇猛然抓住她的小手,置于胸前,屋内视线暗淡,他清俊的脸庞在月亮的光晕中缓缓移动,天地间的一点点温柔都被他汇集在眸中,传递给姚纤阿,“不,纤阿,我不管太子怎么看你,我只知道,在我心里,你是无价之宝,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女子。”
自打那个时候,钟皓宇就闯进了小姐的心里,再也无法剔除。
姚纤阿在河边坐着,对她们二人说道,“我们便在此歇息吧,到了目的地钟府,我们就能好好睡上一觉。”
翌日清晨,裴琰会见了江南众位富商。
织坊业的张秀吉对裴琰讲道:“张某半月后的文定之喜,鄙人已经邀请了长安城的姚相家人,殿下一定要来。”
裴琰听到姚家,脸色骤变,但想到张秀吉乃是大唐有名的善人,前几年因为战乱国库空虚,还是张秀吉大大地接济了朝廷一笔银子,便不得不应下邀约。
待他踏出正厅后,破雾便将嫦曦师太被逐出甘露寺的事禀报于他,裴琰这下忍不住了,也不知她此处身在何方?于是带上自己的惊鲵卫,策马出城寻找。
在多次寻觅之后,却在这日清晨,于一河边,瞥见那佳人的身影。令他又惊又喜的是,她居然长发飘飘,看样子,她之前,是个假的尼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