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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雪停了,但乌京的冷并不肯退。

沈照夜披上狐裘时,指尖依旧凉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她系带的动作很慢,像在给自己争一口喘息的时间——不是身体喘,而是心。

门外建兰捧着手炉,见她出来,忙迎上去:“姑娘,二夫人那边等得急,说是……有要紧事。”

沈照夜淡淡“嗯”了一声。

将玄在她识海里哼:“你现在像一张新磨过的刀,越走越亮。注意,亮得太快,容易招人伸手来摸刀锋。”

沈照夜在心里回他:“伸手就剁。”

将玄:“……”

从她住的偏院到二房的凝香院,要穿过一段抄手游廊。檐下挂着素白灯笼,风一吹,灯影像在雪地上晃动。沿路的丫鬟婆子见她,纷纷行礼,眼神却藏不住:好奇、忌惮、甚至还有一点点隐秘的敬畏。

昨夜她“昏死”一夜的事没传开,白破阵封棺、黑雾散尽、黄道长衰老成枯的事却已在府里发酵得像滚开的汤。

沈照夜没理那些目光。

她只在意一件事:二夫人为何偏偏此刻叫她。

凝香院门口有两名嬷嬷守着,见她来,神色明显紧了紧,却还是客客气气地让路。

进院子,火盆比别处多,廊下还摆着几盆常青的松柏,像故意要压住丧事的冷肃。正屋门帘一掀,暖气扑面而来,香味也更浓——不是寻常熏香,带点草木清苦,像寺里常用的安魂香。

屋内坐着两个人。

主位上是二夫人崔氏,素衣素面,头发一丝不乱,眼神却比昨更冷更沉。她手里捻着一串素珠,珠子每转一颗,都像在心里默念一遍戒律。

侧位上坐着个陌生妇人,四十上下,衣着并不张扬,但细看便知料子极好,袖口滚边用的是暗纹金线,低调得几乎看不出奢华。她身边放着一个木匣,匣口扣着一道朱砂封印,像是被人用心锁过。

沈照夜一进门,那妇人先抬眼。

她的眼神很奇怪,像是看人,又像是透过人看某种“东西”。

沈照夜心头微动。

将玄在她识海里压低声音:“这妇人身上有‘规矩’的味道……像道门,也像更古老的门规。”

崔氏开口,声音不高,却把屋里的温度又拉低三分:“照夜,过来。”

沈照夜走到屋中,规规矩矩行礼:“二夫人。”

她没叫“母亲”。

崔氏的指尖在珠子上顿了一下,眼底掠过极细的一抹刺痛,很快又压下去,像从未出现过。

“坐。”崔氏指了下下首。

沈照夜坐下后,崔氏没有寒暄,直接道:“昨你在灵堂拔针、破符,钟道长与净空大师都说……你不似凡人。”

沈照夜抬眼,神色平静:“他们看错了。我只是命硬。”

崔氏盯着她,良久,忽然问:“你在庄子上,见过僧人?”

沈照夜没答“见没见”,只反问:“二夫人叫我来,是要审我?”

崔氏唇角微微一抿:“你若觉得是审,那便是审。”

沈照夜:“那我不答。”

屋内空气一凝。

侧位那妇人却轻轻笑了笑,像见惯了锋芒:“二夫人,她这样倒也合理。若她真是我们要找的人,脾气不会软。”

崔氏侧目看她:“宫家人都这么说话?”

妇人微微颔首:“宫家人只说实话。”

——宫家。

道。

沈照夜眼底微闪,面上依旧淡:“宫家?我一介守孝之女,怎敢劳宫家人跑这一趟。”

妇人把木匣往前推了一寸,声音仍温和:“不为你,是为沈家,也是为……天下门规。”

崔氏接过话头,直截了当:“照夜,你不是我养大的,我不敢信你,也不敢不信你。昨那局若成,沈家祖坟三代败尽,你却一眼看穿,一手破开。此事不是巧。”

沈照夜垂眸:“二夫人想要什么?”

崔氏缓缓道:“我要你说实话。”

她停了停,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你究竟是谁。”

沈照夜抬眼,目光冷静得近乎冷酷:“我是沈照夜。”

崔氏一瞬间像被针扎,珠子猛地停住。她眼底闪过一丝狼狈,随即压成更冷的锐意:“我问的是——你这身本事从何而来?”

沈照夜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本事?二夫人把我当妖了?”

宫家妇人终于开口,语速不疾不徐:“你不是妖。妖气混浊,你身上是‘缺’。”

“缺魂,缺命,缺一口人间气。”

沈照夜指尖微紧。

将玄低声道:“她看出来了。宫家确实有点东西。”

宫家妇人继续:“但你身上又有‘印’。”

她轻轻一指沈照夜的心口:“像是被人盖过章。章不是护你,是锁你。”

锁?

沈照夜心头骤然一凛。

她想起昨夜将玄说的那句:那阵是试她。

若她身上被“锁”,那锁是谁下的?

崔氏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自己吞下一块难咽的骨头:“你父亲……沈正汎当年死得蹊跷。”

这名字一出,屋里火盆似乎都暗了暗。

沈照夜的眼神没变,但脊背的肌肉却一点点绷紧。

“他少年成名,二十出头便领兵平乱。”崔氏吐字很慢,像每说一句都要咬掉一块肉,“后来突然说是军中旧伤复发,回京不久便去了。”

沈照夜轻声:“我知道。”

她知道的,只是“沈家告诉她的版本”。

崔氏盯着她:“你可知他死前曾说过一句话?”

沈照夜:“什么?”

崔氏指尖发白,声音微哑:“他说——‘门要开了’。”

门。

沈照夜眸底微震。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进她脑内某个锈死的锁孔,轻轻一扭。

有一瞬间,她几乎听见了门缝里传来的风声——不是冬风,是更深、更冷、更古老的东西在呼吸。

将玄在她识海里猛地绷起:“你父亲提‘门’?……这不是普通的门。”

宫家妇人把木匣的扣子轻轻一拨。

“咔哒。”

朱砂封印裂开一线,像血色开花。

她没有立刻打开匣子,而是先看向沈照夜:“你若真要护沈家,你得知道你身上背着什么。你父亲当年,可能不是病死,也不是旧伤死。”

沈照夜抬眼:“他是被谁害死的?”

宫家妇人摇头:“不知道。宫家不做推断,只做验证。”

她终于打开木匣。

匣内躺着一块薄薄的青铜片,边缘缺了一角,表面刻着细密的纹路,像符又像字。青铜片上还缠着一缕极淡的红线——不是丝,是像人血凝成的“意”。

那一瞬间,沈照夜口那块空洞像被刺了一下。

她眼前闪过一幕极短的画面:雪地里,有人跪着,手里握着笔,血从指尖滴下,落在青铜上,像给某种契约签名。

画面一闪即灭。

她的呼吸却乱了。

宫家妇人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你看到了。”

沈照夜没有否认,只低声问:“这是什么?”

宫家妇人缓缓道:“门契残页。”

“当年有人立过契,要用一条命,去锁住一扇门。”

崔氏的指尖掐进掌心:“那条命,是沈正汎。”

屋里一瞬间安静得可怕。

沈照夜心口发冷,像有人把冰直接塞进她那块空洞里。她想起父亲的画像,那双眼总像在看更远处的东西——原来他看的不是前程,是一扇“门”。

她声音很轻,却像压着雷:“门在哪。”

宫家妇人没有立刻答,反而问:“你昨夜破的煞局,是否感觉到——有人在等你出手?”

沈照夜眯眼:“你们也知道?”

宫家妇人点头:“知道。宫家看守的不是人间富贵,是门规。门规里有一句:‘门动,则印醒;印醒,则钥现。’”

“昨夜你一动,印就醒了。”

她抬手指了指沈照夜的额心:“你这里,刚才闪过一息金光。那不是你自己的光,是印醒的光。”

沈照夜下意识抬手摸额头。

将玄在她识海里低声骂了一句:“……难怪我觉得你身上气运怪。原来有人给你贴了‘印’。”

沈照夜心里更沉:“所以,他们试我,是为了确认印醒没醒?”

宫家妇人:“对。”

崔氏突然开口,语气像压着怒与痛:“照夜,你父亲死前把你送去庄子,不是因为你命不好,是因为——你在府里,会死得更快。”

沈照夜眼睫微颤。

她忽然明白,所谓“弃养”,可能是“藏”。

崔氏看着她,眼神终于裂开一道缝,露出一点点真实的情绪:“我不是不想要你……我是不敢要你。”

沈照夜沉默。

她不信崔氏完全无辜,但也不再把这女人当成单纯冷血。

能把亲女儿送走、装作无情的人,要么狠,要么怕。

而怕,有时比狠更真实。

宫家妇人把青铜残页轻轻放回木匣:“门契残页原本在赵家。”

沈照夜眼神一冷:“赵家?”

宫家妇人点头:“赵老太爷死前,托人把它送到宫家。你昨让赵侍郎去看南书房的博物志,那本书里夹着另一半线索——赵老太爷一直在守这东西。”

沈照夜终于明白赵家今为何不敢翻脸。

他们不是怕她乌鸦嘴,是怕她“看见”了赵家的秘密。

崔氏沉声:“赵老太爷的死,不是你咒的。他是……守到该走的时候了。”

沈照夜声音发冷:“那背后试我的人是谁?”

屋内三人都没立刻答。

这沉默本身就是答案:他们也不知道具体是谁,但知道对方的层级很高。

宫家妇人轻轻叹了口气:“不知其名,但知其路数。”

“昨夜那局,阴煞针、聚阴符、尸钉封棺,都是‘绝脉养煞’的手法。”

“这类手法,出自一个门派——”

她顿了顿,像在避讳某个名字。

崔氏替她把那名字吐出来,像吐出一口血:“禁序门。”

“他们不信神佛,不拜天地,只信‘秩序’。”

“他们说世间万事皆可编码,生死亦可调度。”

沈照夜眼底寒意更深。

门、契、印、禁序门……

这些碎片像在她脑内拼图,拼出一个让人心悸的轮廓。

而她,是那拼图中央最关键的一块。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哨响——很轻,却极有规律。

像鸟叫,又像某种暗号。

宫家妇人的脸色瞬间变了。

崔氏猛地起身,珠串哗啦一响:“谁在外头?”

嬷嬷冲出去,又很快冲回来,脸色发白:“二夫人,院墙外……有人留了东西。”

宫家妇人眼神骤冷:“别碰!”

但嬷嬷已经把那东西带进来了——是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白纸,纸角压着一粒黑色的钉子。

那钉子与昨棺材钉很像,只是更短、更黑,像从阴地里挖出来的。

沈照夜的目光落在白纸上。

纸上只有一行字,墨色极淡,像用某种灰烬混水写成:

——“钥已醒,门将开。今夜子时,城隍庙银杏下,来取你父亲的债。”

火盆“啪”地一声。

像有人在暗处拍手。

崔氏脸色煞白:“他们竟敢——”

宫家妇人抬手,一道符光从指间跃出,瞬间把纸和钉子包住,纸面却仍渗出一丝丝寒意,像有东西在纸里呼吸。

沈照夜却笑了。

那笑意极冷,像刀出鞘前的反光。

将玄在她识海里兴奋地低吼:“城隍庙?银杏?这不就是——”

沈照夜在心里打断他:“闭嘴。”

她抬眼看向崔氏与宫家妇人,声音平静得让人发毛:“他们终于露脸了。”

崔氏紧盯着她:“你要去?”

沈照夜没有立刻答,而是问宫家妇人:“你们宫家守门规——守到什么程度?”

宫家妇人看着她,眼神郑重起来:“守到门不开,守到印不落,守到——该死的人死。”

沈照夜点点头,像听到了一个可用的规则。

她站起身,慢慢整理袖口,语气淡淡:“那今晚子时,我去。”

崔氏猛地上前一步:“你疯了?那是陷阱!”

沈照夜看着她,眼神里第一次带了点真实的温度,却仍冷硬:“二夫人。”

“陷阱不怕。”

“怕的是陷阱一直在,刀一直悬着,你却永远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落。”

她停顿一下,声音更低:

“而且——他们说要我去取我父亲的债。”

“我也想知道,他欠了什么,又给谁挡了门。”

宫家妇人缓缓起身,把木匣扣好,朱砂再封一道:“我陪你去。”

崔氏咬牙:“我不许!”

沈照夜却回头看她,目光像穿透了她这几年刻意维持的冷:“你许不许都没用。”

“门已经盯上我了。”

“我不去,沈家死;我去,或许还有一线生。”

她转身往外走,脚步不快,却稳得像踩在刀背上。

将玄在她识海里轻笑:“你开始像你父亲了。”

沈照夜没有回答,只在心里冷冷吐出一句:

“那就让他们看看——钥醒之后,门开不开,由我说了算。”

门帘掀起,冷风扑来。

她走出凝香院时,天边的云层裂开一线,月光落在雪地上,像一条冷白的路。

路尽头,是城隍庙。

银杏树下,有人等她。

也有人——想用她的血,继续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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