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在晦暗之塔庞大而森严的齿轮啮合中，被切割成重复的、麻木的片段。
我和罗伊，连同其他未能通过感应测试的灰袍杂役，像一群灰色的工蚁，被驱赶着完成塔内最基础、最繁重、也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我们的身影出现在塔内各个角落：
在阴冷潮湿的地下仓库，搬运沉重、有时还散发着不稳定能量波动的魔法材料箱。指尖偶尔会触碰到冰凉刺骨或是微微发烫的晶体、矿石，体内那几条改造回路便会产生或灼热、或沉重、或麻痹的轻微反应，我必须立刻收敛心神，装作毫无所觉。
在气味混杂的魔宠饲养区，清理令人作呕的笼舍，投放按照严格配比、有时还带着血腥味的饲料。那些形态各异、眼神或凶残或狡黠的魔法生物，似乎对我身上那股混杂的、微弱但本质迥异的气息有所察觉，时常投来警惕或好奇的目光，甚至有一次，一头关在加固笼中的、形似猎犬但皮毛下隐现暗红纹路的魔物，在我靠近时突然低吼，暗红色的眼睛死死盯住我藏匿刻刀的肋下位置，直到监管的执事用附魔短棍敲击笼子才安静下来。那一次，我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在气味刺鼻的废弃处理通道，将一桶桶炼金废料、失败的魔法药剂残渣、甚至是某些实验留下的、沾染了不祥颜色的组织碎片，倒入深不见底的垂直处理井。井口传来的、混合了各种能量残余的污浊气息，常常让我体内的混沌气旋产生不规则的悸动，仿佛在呼应井底那无序的混乱。
每一天都疲惫不堪，不是身体上的——经过那次诡异的能量吸收和后续缓慢的适应（或者说，身体被迫接受了这种新的“常态”），我的体能、耐力甚至恢复力都远超普通杂役。疲惫更多是精神上的，时刻警惕，时刻压制体内能量的自然反应，时刻扮演着那个天赋低下、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杂役亚当。
只有到了夜晚，回到那间狭小杂乱的杂活室，插上门闩，我才能得到片刻喘息。
我并没有放弃艾里奥导师教授的正统冥想方法。相反，我每晚都会尝试。
盘膝坐在硬板床上（姿势比最初标准得多，身体的控制力增强了），闭目，按照艾里奥那简洁到冷酷的指引，尝试静心，摒弃杂念，用意念去感受、捕捉外界那“温和无属性的魔力流”。
结果，总是与测试那天如出一辙：一旦开始，体内混沌气旋与改造回路便会自发产生强烈的排斥与吞噬反应，将靠近的、相对平和的魔力搅得一团糟，引发能量层面的冲突和剧痛。别说感应引导，连最基本的“平静接触”都做不到。
但我发现了一个关键。
在无数次失败的尝试和痛苦的对抗中，我逐渐摸到了一点门道：如果我放弃去“感应”和“引导”外界魔力，转而将全部意念集中在压制和模拟上呢？
我不再试图让身体去接受外界魔力，而是全力压制体内混乱能量的外泄和暴动，同时，用自己那微弱但确实存在的“灵觉”（或许是两个灵魂叠加的效果，或许是被银色能量刺激增强的），去模仿那种“感应到温和魔力流”的状态。
这很难。需要极强的意志力和对身体、能量最细微的掌控。我必须在体内能量即将暴走、与外界产生冲突的瞬间，强行将它们“按”回去，同时，在体表模拟出一种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与外界平和魔力“和谐共鸣”的假象。
一开始，连一个呼吸都维持不住，就会因为压制失败或模拟失真而前功尽弃，带来更剧烈的内部冲突和头痛。但随着夜复一夜近乎自虐的练习，我开始能够维持两个呼吸，三个呼吸……甚至更久。
我“感应”到的，当然不是真正的、可以被引入体内储存、运用的外界魔力。而是一种我精心编织的、覆盖在身体能量场表层的“幻象”。它脆弱，虚假，一戳即破。但对于只需要“感应到并能维持三个呼吸稳定接触”的入门测试来说……或许，足够了。
我的目标不是修炼正统魔法，而是在下一次测试中，伪装过关。
至于体内那混乱的能量……它们本身就在缓慢增长、互相磨合（或者说冲突），虽然无法按照正统方式修炼，但它们就是我的“魔力”，储存在那三条改造回路和气旋之中。随着我对压制和模拟的练习日益纯熟，对这些混乱能量的细微控制，竟也意外地有了一丝提升。至少，我能让它们在大多数时候，显得更“安静”一些。
一个月的时间，在繁重劳役和夜间痛苦的练习中，飞快流逝。
当晦暗之塔的钟声再次敲响，宣告又一次集体感应测试来临时，我的心情异常平静。
依旧是第三冥想室，依旧是那冰冷光滑的地面，依旧是近百名灰袍学徒。成功晋升的人已经离开，失败者依旧在此，又补充了一些新面孔。罗伊坐在我旁边，双手攥得更紧，嘴唇发白。
艾里奥·维斯导师准时出现。深蓝色袍服一丝不苟，灰蓝色的眼眸冷漠地扫过全场，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多停留半秒。连开场白都省了，直接宣布开始。
我闭上眼。
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我没有试图去真正感应，而是瞬间进入了那种练习了无数次的“伪装”状态。
意念如网，严密地笼罩住体内那躁动的混沌气旋和三条改造回路。想象它们是狂暴的凶兽，被无形的锁链层层捆缚，压向最深处的黑暗。同时，灵觉在体表最外层，极其精细地编织、铺展开一层薄薄的、模拟着与外界平和魔力“轻柔接触”的能量薄膜。
痛苦依然存在，是压制内乱带来的、仿佛头脑被重物挤压的闷痛。汗水瞬间从额角渗出。
一个呼吸。
体内的“凶兽”在锁链下挣扎，气旋搏动加剧，暗红、土黄、深紫的能量乱流试图冲破束缚。我咬紧牙关，将更多意念化为锁链。
两个呼吸。
模拟的“薄膜”在真实魔力流的冲刷下微微波动，如同肥皂泡般脆弱。我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薄膜”的“质感”，让它显得更“真实”，更“贴合”。
三个呼吸。
时间到。
我没有立刻放松，而是继续维持了足足五个呼吸，才缓缓地、如释重负般地，让那层虚假的“薄膜”自然消散，同时稍稍放松对内里能量的压制，让它们恢复那种相对“安静”的冲突状态。
然后，我睁开眼。
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一丝疲惫却又隐含激动的红晕——这是观察其他成功者模仿来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许“难以置信”和“终于成功”的恍惚。
艾里奥导师冰冷的声音响起：“感应到基础魔力流，并能维持三个呼吸以上稳定接触者，站到左侧。”
这一次，站起来的人比上次略多，大约二十人。我和其他成功者一样，带着“激动”和“忐忑”，走到了大厅左侧。
罗伊依旧坐在原地，头垂得更低了。他看向我的方向，眼神复杂，有羡慕，有失落，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或许是我这段时间过于“精神”的状态，和此刻“成功”的表现，让他觉得有些不同。
艾里奥导师的目光扫过我们这二十个“成功者”。当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那灰蓝色的眼眸，似乎比平时多停留了那么零点一秒。
我的心脏微微一提，但脸上维持着成功的喜悦和一丝面对导师的敬畏。
他的目光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冰冷，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开口，声音平板无波：
“你们二十人，从今日起，晋升为‘见习学徒’。稍后去执事处更换铭牌，领取基础冥想手册和本月配给。明日开始，上午完成指定基础劳役，下午至第七初等讲堂，学习《基础元素概论》与《魔力循环初解》。懈怠或连续三月无进展者，取消资格，退回杂役。”
“解散。”
成功了。
我随着其他新晋见习学徒走出冥想室，能感觉到身后那些依旧坐在原地的失败者投来的目光，羡慕、嫉妒、麻木。罗伊的目光也夹杂其中。
胸口，那混沌的气旋，在成功伪装的刺激和放松压制后，有力地搏动着，带着暗红、土黄、深紫驳杂的色彩。体内的三条改造回路，也微微发热、发沉、发麻。
我握了握拳，指尖传来力量感。
晦暗之塔的第一道门槛，我跨过去了。以伪装和欺骗的方式。
前方，是更换铭牌，是领取配给，是新的劳役安排，是基础的魔法课程。
也是更近的观察，更严格的审视，和……更多可能暴露的风险。
但至少，我暂时摆脱了最底层杂役的身份，获得了一点点喘息的空间，和接触这个世界力量体系表层知识的机会。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灰袍袖口下，那隐约可见的、比以往似乎更有力的手腕皮肤。
见习学徒，亚当。
这个身份，能让我在这座阴森高塔中，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