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报告像一枚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周家内部激起千层浪,表面维持着体面的平静,水下的裂痕却已悄然蔓延。
周振雄没有立刻公开结果,但瞒不过沈明华。确认的瞬间,沈明华的世界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是二十年来对周晓雯倾注的全部母爱与骄傲,另一半是汹涌而来的、对林晚迟到二十年的巨大愧疚与几乎要破腔而出的补偿欲。这两种激烈的情感在她心中冲撞、撕扯,让她寝食难安,神情恍惚。
周晓雯敏锐地察觉到了家里的低气压,以及父母之间那种微妙的、回避着她的交谈。母亲的眼泪更多了,看向她的眼神时常复杂难辨,时而充满疼惜,时而又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父亲更加沉默,待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她的心脏。她尝试撒娇,尝试像往常一样抱怨学校的琐事,分享新买的奢侈品,但得到的回应总有些心不在焉。那个叫林晚的、穿着寒酸的女孩,像个幽灵,仅仅出现过一次,却已在她安稳了十八年的世界里投下巨大的、不祥的阴影。
终于,在又一个气氛凝滞的晚餐后,周振雄将周晓雯叫进了书房。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昏黄,将周振雄严肃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周晓雯的心跳得厉害,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晓雯,坐。”周振雄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周晓雯坐下,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但微微颤抖的睫毛出卖了她的不安。
周振雄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他将那份最终鉴定报告的复印件推到周晓雯面前。
周晓雯的目光落在纸上,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林晚)和那个刺眼的概率(99.9999%)时,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和尖锐的刺痛。她其实早有预感,但当冰冷的证据赤裸裸地摆在眼前时,那种被整个世界欺骗、抛弃的灭顶之感还是瞬间淹没了她。
“这……这不可能……”她声音干涩,带着哭腔,却流不出泪,“爸,这是假的!肯定是她伪造的!她处心积虑……”
“样本采集和检测过程,都在我的监控下。”周振雄打断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晓雯,这是事实。”
“事实?”周晓雯猛地抬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混杂着愤怒、恐惧和极度的委屈,“那我的事实呢?我叫了你们十八年爸妈!这十八年算什么?一场笑话吗?”她激动地站起来,声音尖利,“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面对周晓雯的崩溃,周振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但很快被惯常的冷静覆盖。“你的身世,我们正在查。无论如何,你是我和你妈妈抚养长大的孩子,这一点不会改变。”
“不会改变?”周晓雯惨笑,指着那份报告,“那她呢?那个林晚呢?她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我算什么?一个占了鹊巢的鸠?一个可怜的替代品?”她歇斯底里地喊,“你们是不是要把我赶出去?把一切都给她?!”
“晓雯!注意你的言辞!”周振雄沉下脸,语气严厉起来,“没人要赶你走。但林晚,她流落在外二十年,吃了很多苦,现在她回来了,周家理应给她一个交代,一份补偿。”
“补偿?”周晓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怎么补偿?把属于我的东西分给她?爸,你看看她!她眼里根本没有你们!她只想利用你们!她就是个冷血无情的骗子!”
“够了!”周振雄重重一拍桌子,威慑力让周晓雯浑身一颤,剩下的话噎在喉咙里。“事情已经发生,抱怨和指责解决不了问题。你需要冷静。至于林晚……”他顿了顿,眼神深邃,“她确实……不同寻常。但血缘关系无法抹杀。以后如何相处,需要智慧。”
他将报告收回。“这件事,暂时不要对外声张。尤其是你妈妈,她情绪很不稳定,你多陪陪她,但不要刺激她。”
周晓雯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看着父亲收起那份决定了她命运的文件,只觉得浑身发冷。父亲的冷静,比愤怒更让她害怕。那是一种基于利弊权衡的、近乎冷酷的理性。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家里,血缘的力量可能远超十八年的亲情。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书房的。回到自己那个装满奢侈品、如同公主堡垒般的卧室,她看着镜子里妆容精致却脸色惨白的自己,突然觉得这一切奢华都像一场随时会醒的梦,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那个林晚,休想夺走她的一切!
而此刻,沈明华正将自己关在琴房里。她不会弹琴,这间琴房是早年为了培养周晓雯的艺术气质而设的,如今周晓雯早已不耐烦碰这些。沈明华坐在钢琴凳上,面前摊开着几本老相册,里面是周晓雯从小到大的照片,从襁褓中的婴儿,到蹒跚学步,到第一次穿上公主裙,到毕业典礼……每一张都记录着她们母女亲密无间的时光。
可此刻看着这些照片,沈明华心头涌起的,除了爱怜,更多的是尖锐的刺痛和无法言说的荒谬。她疼了十八年、宠了十八年的女儿,竟然不是亲生的!而她的亲生骨肉,却在外面受了二十年的苦,如今冷漠地站在她面前,像个陌生人。
泪水模糊了相片。她颤抖着手,从相册夹层里,摸出一张泛黄得更厉害、几乎从未示人的照片。那是她产后不久,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在医院花园里的合影。照片里的婴儿五官还未长开,但那小小的轮廓……她以前从未深想,只觉得晓雯越长越漂亮,不像她也无所谓。现在再看,那眉眼……
她猛地合上相册,胸口堵得厉害。补偿,她想要补偿林晚,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到她面前。可晓雯呢?那个她倾注了全部心血、娇养长大的孩子,又该如何自处?
理智告诉她,周振雄的做法或许是对的,先稳住局面,查清原委。但情感上,她只想立刻见到林晚,抱住她,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想把她缺失的母爱全部补给她。
这种撕裂感,让她快要崩溃。
她拿出手机,找到那天林晚离去后,陈姐悄悄给她的一个号码(来自林晚留在鉴定机构的联系方式)。手指悬在拨号键上,颤抖着,却始终没有按下去。
她该说什么?以什么身份?母亲?可她们之间隔着二十年的空白和无法逾越的陌生。道歉?那太苍白无力。
最终,她只发了一条简短到近乎笨拙的信息:“晚晚,我是妈妈。鉴定结果我知道了。你……你还好吗?有什么需要,一定要告诉我。”
信息发送出去,石沉大海。
林晚没有回复。
沈明华盯着毫无反应的手机屏幕,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
城市的另一端,林晚看到了那条信息。屏幕的光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她看了一眼,手指划过,没有回复,也没有删除。
她走到书柜前,拿出一个老旧的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些零碎的东西:养母留下的一枚褪色的塑料发卡,养父用烟盒锡纸给她叠的一只粗糙小鸟,还有几张皱巴巴的、面额很小的旧纸币。
她的指尖拂过这些冰冷的物件,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恢复清明。
周家内部的动荡,在她意料之中。沈明华的痛苦,周晓雯的恐慌,周振雄的权衡,都是这场戏里必然的章节。
但她的目标,从来不是融入那个家庭,也不是争夺所谓的宠爱或财产。
她将铁皮盒子盖好,放回原处。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工作邮件。她走到电脑前,开始处理。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周家别墅的灯火,在她这个位置望过去,只是遥远天际一片模糊的光晕。
裂痕已经产生,并将继续扩大。
而她,需要在这裂痕蔓延的轨迹上,找到她想要的真相,和通往未来的路径。
真正的暴风雨来临前,往往是死寂的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