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一，午时未至，虹桥已人山人海。
这座横跨汴河的拱桥，平日是商贾往来、行人如织的通衢要道，今日却成了全汴京最热闹的所在。桥上桥下，河岸两侧，黑压压挤满了人。贩夫走卒、文人墨客、江湖豪客、达官显贵……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都伸长脖子等着看这场十年不遇的盛事。
“开山掌郭威对战玉面书生林凡”——这个名头太响，太具戏剧性。一个成名二十年、掌可开碑的江湖宿老，一个横空出世、神秘莫测的年轻书生。光是这反差，就够说书人编出十八个版本。
桥头，临时搭起了几座高台。那是赌坊、酒楼、茶馆包下的雅座，坐满了衣着光鲜的贵客。千金台的钱老板在正中高台，端着茶盏，眯眼望着桥心，神色莫测。旁边几个富商低声议论着赔率，有人押郭威，有人搏冷门押林凡，争得面红耳赤。
桥两侧的河岸上，小贩们趁势做起了生意。卖吃食的、卖零嘴的、卖酒水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还有那机灵的，兜售着自制的“观战指南”——一张粗纸上画着郭威和林凡的画像，下面歪歪扭扭写着两人的“生平事迹”和“武功绝学”，五个铜板一份，卖得飞快。
“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郭威郭老爷子，二十年前一掌拍死‘镇三山’刘霸天！五年前一掌震死辽国使者！掌风过处，寸草不生！”
“林凡林秀才，师承神秘，武功诡异！硬接刘猛三掌毫发无伤！点穴手法出神入化！寒梅飘香，剑不出鞘！”
小贩们卖力吆喝，人群里议论纷纷：
“你们说，谁能赢？”
“废话，当然是郭老爷子！那书生再邪乎，能邪得过二十年的功力？”
“我看未必。那林秀才邪门得很，刘猛都栽了，铁臂罗横都退了……”
“刘猛能和郭老爷子比？罗横能和郭老爷子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开盘了开盘了！郭威胜一赔一点二，林凡胜一赔十二！最后下注，过时不候！”
喧哗声中，忽然一阵骚动。
人群分开一条道，一行人缓步走来。
为首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身材不高，但极为敦实。穿着褐色的短打，外罩一件黑色大氅，大氅下隐约可见筋肉虬结的手臂。面容方正，浓眉豹眼，太阳穴高高鼓起，行走间龙行虎步，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正是开山掌郭威。
他身后跟着八个弟子，清一色褐色劲装，步履整齐，眼神锐利。再后面，是赵明诚和几个家丁。赵明诚今日特意穿了身锦袍，腰佩玉带，手持折扇，故作潇洒，但脸色发白，眼神飘忽，显然心中不安。
“郭老爷子来了！”
人群爆发出欢呼。郭威在汴京武林名望极高，弟子众多，今日来观战的，不少是他的拥趸。
郭威面无表情，走到桥心，站定。八个弟子左右分开，拱卫两侧。赵明诚站在郭威身后半步，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出声。
午时的阳光照在桥面青石板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河面冰层未化，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色泽。风从河上吹来，带着冰寒的水汽，刮在脸上生疼。
郭威闭目养神，双手背在身后，大氅在风中微微拂动。他站在那里，像一块亘古不变的礁石，任凭人潮汹涌，我自岿然不动。
“午时快到了，那林凡怎么还不来？”有人嘀咕。
“该不会是怕了吧？”
“有可能，毕竟对手是郭老爷子……”
议论声中，忽然有人指着桥南：“来了！”
所有人齐刷刷转头。
桥南，人群自动分开。
一个青衫书生，缓步走来。
他走得很慢，很稳。青衫半旧，但浆洗得干净。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束起，额前几缕碎发在风中飘拂。手里提着一把剑——很普通的铁剑，连剑鞘都没有，只用粗布裹着剑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像去赴一场寻常的茶会。
正是林凡。
他身后，跟着一个戴着帷帽的少女，身形窈窕，虽看不清面容，但气质不俗。是王语嫣。她不放心，还是来了，戴着帷帽，混在人群里。
林凡走到桥心，在郭威三丈外站定。两人之间，隔着一段空荡荡的桥面。
喧哗声渐渐平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两人身上。一个成名二十年的江湖宿老，气势沉雄。一个神秘莫测的年轻书生，气度从容。强烈的反差，让这场对决充满了未知。
赵明诚看见林凡，眼中闪过怨毒，又强装镇定，摇着折扇，阴阳怪气道：“林秀才好大的架子，让郭老爷子好等。”
林凡没理他，目光落在郭威身上，拱手：“郭前辈，久仰。”
郭威睁开眼，目光如电，在林凡身上一扫。这一扫，他心中微凛。
这书生，太平静了。
不是强装的平静，是真正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平静。仿佛眼前不是生死之战，而是一场寻常的切磋。更让他心惊的是，这书生站在那里，看似随意，实则周身气机圆融，无懈可击。没有破绽——或者说，处处都是破绽，但那些破绽，又像是故意露出的陷阱。
“林凡，”郭威开口，声音浑厚，如闷雷滚动，“你伤我弟子刘猛，又辱我铁掌门。今日郭某在此，向你讨个说法。”
“说法？”林凡淡淡一笑，“刘猛受雇于人，恃强凌弱，林某自卫而已。至于辱铁掌门……郭前辈，那日罗门主当街拦路，欲对林某不利，苏学士出面调停，何来‘辱’字？”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既点明是非，又抬出苏辙，让郭威不好借题发挥。
郭威脸色一沉：“巧言令色。今日既上虹桥，拳脚说话。你若能接郭某三掌不死，前事一笔勾销。若接不住……”
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白。
林凡点头：“三掌。郭前辈请。”
他竟真的不闪不避，将铁剑插在脚边青石缝中，双手自然垂在身侧，青衫在风中微微拂动。
这姿态，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他要硬接？”
“疯了！郭老爷子的开碑掌，青石碑都能拍碎，他一个书生，拿什么接？”
“该不会是吓傻了吧？”
钱老板在高台上眯起眼，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这小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王语嫣在人群中，帷帽下的脸煞白，双手紧紧绞着衣角。虽然林凡说过有把握，但亲眼见到这一幕，她还是忍不住颤抖。
赵明诚则是狂喜。这书生自己找死！硬接郭威三掌，神仙也救不了！
郭威眼中闪过一丝怒意。这书生，太狂了！
“好！”他沉喝一声，踏前一步。
只一步，桥面青石板“咔嚓”一声，裂开数道缝隙。劲风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吹得近处的人衣衫猎猎作响。
“第一掌！”
郭威右掌缓缓提起。掌未出，掌风已起。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空，形成一个肉眼可见的漩涡。他的手掌在阳光下泛着铁青色的光泽，那是内力催到极致的表现。
所有围观者屏住呼吸。
郭威动了。
没有花哨，没有变化，就是简简单单的一掌，平推而出。
但这一掌推出，所有人都感觉心脏一紧。掌风如实质般挤压空气，发出低沉的轰鸣。三丈距离，瞬间即至，掌印已到林凡胸口。
林凡没动。
他甚至没运功，就那么站着，看着那铁青色的手掌印向自己胸口。
“砰——！”
闷响如擂鼓。
掌印结结实实印在林凡胸口。青衫瞬间碎裂，露出下面古铜色的肌肤。林凡身体向后一晃，脚下青石板“咔嚓”碎裂，陷下半寸。但他没退，没倒，甚至脸色都没变。
郭威脸色微变。他这一掌用了七成力，足以开碑裂石。可打在林凡胸口，却像打在生铁上，反震之力震得他手掌发麻。而对方，居然纹丝不动？
不，动了。林凡向后退了半步，卸去部分力道。但也就半步。
他低头看了看胸口，衣衫破碎，但皮肤完好，只有一个淡淡的红印。他伸手掸了掸碎布，像掸去灰尘。
“郭前辈，还有两掌。”他平静道。
哗——！
人群炸开了锅。
“挡住了！真挡住了！”
“我的老天爷，这书生什么做的？铁打的？”
“你看他胸口！连皮都没破！”
“郭老爷子放水了吧？”
“放屁！你没看见青石板都裂了？那一掌绝对实打实！”
郭威脸色铁青。放水？他比谁都清楚，刚才那一掌，就是一头牛也打死了。这书生的护体功夫，远超他的预料。
赵明诚脸上的狂喜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和不安。这、这怎么可能？
王语嫣捂住嘴，眼泪差点掉下来。挡住了，真的挡住了！
高台上，钱老板手指停在桌面上，眼中精光闪烁。有意思，真有意思。
“第二掌。”
郭威不再保留。他深吸一口气，全身骨骼“噼啪”作响，大氅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双掌在胸前合十，缓缓拉开，掌心相对处，空气扭曲，发出“嗤嗤”的声响。
这是开碑掌的绝招“双龙出海”，双掌齐出，威力倍增。
“喝！”
郭威暴喝，双掌推出。
这一次，掌风更烈，更猛。掌未至，劲风已吹得林凡青衫向后飞扬，头发散乱。桥两侧的人被掌风波及，站立不稳，纷纷后退。
林凡依旧没动。
他闭上眼，体内金刚不坏神功全力运转。皮肤下，淡金色的光泽如水流般涌动，在胸口汇聚，形成一层肉眼难见的金色薄膜。
“轰轰——！”
双掌印实。
这一次的声音，不是闷响，是炸响。像两柄巨锤砸在铁砧上，震得人耳膜生疼。以林凡为中心，青石板寸寸碎裂，蜘蛛网般的裂缝蔓延出三尺。碎石灰尘飞扬，遮住了两人的身影。
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瞪大眼睛。
尘埃缓缓落下。
林凡依旧站着。青衫彻底破碎，上身裸露，露出精悍却不夸张的肌肉线条。皮肤上，两个清晰的掌印凹陷进去，周围皮肤泛红，但依旧没破皮。
他脚下，青石板碎成齑粉，双腿陷入石中，直至小腿。但他腰背挺直，像一根钉在桥上的铁桩。
郭威连退三步，每退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他脸色涨红，双臂微微颤抖，虎口崩裂，渗出鲜血。
“第三掌。”林凡开口，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笑意，“郭前辈，请。”
郭威死死盯着林凡，眼中终于露出惊骇。刚才那一掌，他已用尽全力，就是城墙也能打塌一块。可这书生……这书生到底是什么怪物？！
“你……你练的什么功夫？”他嘶声问。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林凡从石坑中拔出腿，碎石簌簌落下。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动作从容得像刚散步归来。
郭威咬牙。众目睽睽之下，他已骑虎难下。三掌之约是他提出的，若第三掌不出，一世英名尽毁。可出……这书生邪门得紧，万一……
“郭老爷子，快出手啊！”赵明诚在后面急道，“打死他！打死他！”
郭威回头，狠狠瞪了赵明诚一眼。蠢货！这书生若是那么容易打死，刘猛会栽？罗横会退？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双掌再次提起。这一次，掌缘不再是铁青色，而是泛起诡异的暗红色。他的脸色也变得潮红，额头青筋暴起，显然在催动某种秘法。
“开碑掌第九重，”郭威声音嘶哑，“老夫三十年未曾动用。林凡，你能逼老夫至此，足可自傲了。”
林凡眼神微凝。他终于从郭威身上感到了威胁。这一掌，不同之前。
但他依然没动。
不是托大，是计算。刚才两掌，他已摸清郭威的掌力极限、发力特点、回气间隙。结合王语嫣提供的掌谱信息，他脑中飞速运转，构建出郭威的“武学模型”。
掌力峰值：约等于三千斤冲击力。
发力角度：垂直正面，无偏移。
回气间隙：零点五息。
弱点：掌力爆发后，丹田空虚零点三息，右肋下三寸有轻微气滞。
这些数据，在旁人眼中是玄之又玄的“武功”，在他眼中，是一道道可以求解的物理题。
郭威动了。
这一次，没有风声，没有轰鸣。掌出无声，却快如闪电。暗红色的手掌，像烧红的烙铁，印向林凡胸口。
林凡依旧没躲。
但在掌印及体的瞬间，他身体微微一侧，右肩向前顶了半分。
就这半分。
“噗——”
闷响，像重物砸进棉絮。
掌印印在林凡右肩。暗红色的掌力如岩浆般爆发，透过皮肤，直透筋骨。林凡身体剧震，脚下青石板轰然炸裂，整个人向后滑出三尺，犁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但他依然站着。
右肩处，皮肤焦黑，冒着青烟。但焦黑之下，淡金色的光泽如水流般涌动，迅速修复着损伤。更奇妙的是，那暗红色的掌力在透入体内后，竟被某种力量引导、分散，沿着经脉向四肢百骸传导，最终从脚底导入大地。
“轰隆——！”
林凡身后三丈处，桥面炸开一个大坑，碎石飞溅。那是被导入地下的掌力造成的。
郭威站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他死死盯着林凡，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第三掌，他动用了秘法，燃烧气血，威力远超之前两掌。便是铁人，也该打碎了。可这书生……这书生居然用肩膀硬接，还将掌力导入地下？！
这是什么功夫？！闻所未闻！
林凡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浊气中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内腑还是受了震荡，但无大碍。金刚不坏神功的“罗汉法相”虽未完全显化，但已初具雏形，在关键时刻护住了心脉，引导了掌力。
他低头看了看焦黑的右肩，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淡金色的光泽流转，焦黑脱落，露出下面新生的皮肤，完好如初。
“三掌已过。”林凡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清晰，“郭前辈，承让。”
桥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郭威三掌，一掌比一掌强，可林凡硬生生全接下了。不但接下，还毫发无伤——至少看起来如此。
“这……这怎么可能？”有人喃喃道。
“妖法……一定是妖法……”
“什么妖法！那是硬功！真正的金刚不坏！”
“我的天，这书生到底是什么来头？”
郭威看着林凡，良久，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吐出，他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腰背微微佝偻，眼中精光消散。
“老了……”他低声自语，抬头看向林凡，抱拳，“林少侠功力通神，郭某……甘拜下风。”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人群中掀起轩然大波。
郭威认输了！成名二十年的开山掌郭威，当众认输！
林凡拱手还礼：“前辈掌力雄浑，林某佩服。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如何？”
“好。”郭威点头，转身，对弟子们挥挥手，“走。”
八个弟子面面相觑，终究不敢违逆师父，簇拥着郭威，分开人群，缓缓离去。背影萧索，再无来时的威风。
赵明诚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他看着林凡，嘴唇哆嗦，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手中的折扇“啪嗒”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林凡的目光扫过来。
很平淡的一眼，没有杀气，没有怒意，甚至没有情绪。就像看路边的石头，看桥下的流水。
但赵明诚却如遭雷击，浑身一颤，脊背发凉，双腿发软，差点瘫倒在地。他仿佛看到尸山血海，看到修罗地狱，看到无数厉鬼在向他索命。
那是林凡刻意释放的一丝“罗汉法相”威压——虽未完全成形，但震慑一个纨绔子弟，足够了。
赵明诚尖叫一声，转身就跑，跌跌撞撞，连滚爬爬，像条丧家之犬。家丁们慌忙跟上，狼狈不堪。
人群中爆发出哄笑。往日趾高气扬的赵公子，今日成了全汴京的笑柄。
林凡没笑。他弯腰，拔出插在石缝中的铁剑，用破布重新裹好，提在手中。然后，转身，朝桥南走去。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目光复杂：敬畏、好奇、恐惧、羡慕……
王语嫣挤过人群，想跟上，却被林凡一个眼神制止。他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过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
林凡独自一人，走下虹桥，穿过长街，消失在人群之中。
身后，虹桥上炸开了锅。
赌徒们哭爹喊娘——押郭威的，血本无归；押林凡的，喜笑颜开。
说书人奋笔疾书——新的段子已经有了：“虹桥三掌定乾坤，玉面书生震汴京”。
江湖人窃窃私语——“玉面书生”林凡，从此名动天下。
而林凡，已回到甜水巷的小院。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他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从头顶浇下。
冷水冲去灰尘，冲去疲惫，也冲去那一丝血腥味。
他低头，看着水中的倒影。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平静。
右肩的焦黑已完全脱落，新生的皮肤泛着淡淡的金色，像涂了一层薄薄的金粉。
罗汉法相，初现端倪。
他放下水瓢，走到院中，盘腿坐下。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远处，汴京城的喧嚣依旧。
但这一切，已与他无关。
三掌之约，尘埃落定。
而他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