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斋的门在身后紧紧闩上,落恒又亲自检查了每一扇窗户,这才颓然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五十两纹银和那盒符材被随意丢在桌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清的光。
落烟捧着那叠奖励,指尖冰凉,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她还沉浸在刚才比试最后时刻那股莫名的暖意(她以为是父亲的守护)和台下诡异的寂静中,尤其是启安那突然的一掷,虽然她没看清具体,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阿爹,”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颤,“刚才……最后画符的时候,我觉得……”
“烟儿,”落恒打断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先别想那些。你做得很好,比阿爹想象的还要好。今天……太乱了。”他不想让女儿知道刚才那凶险的一幕,至少现在不想。
他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启安,眼神复杂难明:“安,刚才……多谢你了。”
启安摇摇头,没有居功,只是说:“落烟姐姐很厉害,符画得很好。”
落恒张了张嘴,想问那个布三角是什么,那淡金光晕是怎么回事,但看到启安平静却带着一丝拒绝深谈的眼神,又将话咽了回去。这孩子身上的秘密太多了,刚才显露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能击退那无形之物的袭击,这手段绝非寻常。追问,或许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不管怎样,”落恒叹了口气,“今天多亏有你。只是……往后,怕是更不太平了。”他看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陈实和李青还没消息,那东西今天又敢在镇比上公然出手……郡城那边,恐怕也指望不上了。”
正说着,外面传来急促的拍门声,伴随着福伯苍老而焦急的喊声:“落符师!落符师在家吗?快开门!有要紧事!”
落恒脸色一变,示意落烟和启安待在堂屋,自己快步走到门后,透过门缝看了一眼,确认是福伯一人,才小心地打开门闩。
福伯几乎是跌撞着进来,老脸煞白,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福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落恒赶紧扶住他。
“落……落符师,你看这个!”福伯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的深褐色树皮,“这……这是在镇口牌坊下,我扫地时发现的!就……就压在平时放扫帚的石墩子下面!”
落恒接过树皮,凑到光亮处细看。树皮质地粗糙,像是从老松上剥落的。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带着隐隐腥气的液体,画着一个极其简单却透着邪异感的符号——一个扭曲的、如同被拉长的水滴,又像一只竖起的眼睛,瞳孔的位置是一个更小的、倒悬的螺旋。
这符号没有任何符纹的韵律感,反而充满了混乱、窥视和某种……标记的意味。
落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他不认识这个符号,但直觉告诉他,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这暗红色的液体……他凑近闻了闻,脸色更加难看。
“是血……”他声音干涩,“混合了朱砂,但……主要是血。”
福伯哆嗦着说:“不止这一块!我刚才在镇口附近转了一圈,在……在陈家和李家门口的台阶缝里,也发现了差不多的东西!只是……只是画的符号好像有点不一样!”
“什么?!”落恒霍然起身。
启安也走到了近前,目光落在那树皮符号上。符号很陌生,但那种混乱、阴冷、带着标记和窥探感的气息,却与他感知到的那股“阴冷”气息隐隐呼应!这是……那东西留下的标记?它在标记什么?失踪者的家?还是……下一个目标?
“落叔叔,让我看看。”启安伸出手。
落恒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树皮递给了他。启安接过,指尖轻轻触碰那暗红色的符号。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阴冷刺痛感,顺着指尖传来,仿佛被细小的冰针扎了一下!
同时,他眉心深处,那沉寂的封印,似乎也被这阴冷气息所刺激,传来一丝清晰的、带着排斥和警惕意味的灼热感!
两种感觉一触即分。启安收回手指,脸色凝重。
“安,你……”落恒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
“这符号……不对劲。”启安低声道,没有解释自己如何感知,“它好像在……‘看着’什么。而且,不止一块。”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又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由远及近。
“落符师!落符师!不好了!”是几个街坊邻居的声音,充满了恐慌,“我们家门口也发现了怪东西!”“我家台阶下也有!”“镇长家大门上也贴了一张鬼画符!”
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在刚刚经历过镇比压抑的青岚镇,彻底爆发了!
落恒和福伯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那东西……不仅在暗中袭击,现在竟然开始明目张胆地留下标记了!它在标记整个镇子?还是在标记特定的目标?
启安的心沉到了谷底。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留下标记,意味着那东西的活动更加频繁和大胆,也意味着……它可能要有进一步的行动了!是收割?还是……别的什么?
落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福伯说:“福伯,麻烦你立刻去告诉镇长,把所有发现的这种标记集中起来,统一处理!让大家不要乱动,更不要用手去碰!还有,让大家紧闭门户,不要单独外出!”
福伯连连点头,慌忙跑出去了。
落恒又对启安和落烟说:“你们俩,从现在开始,不许离开后院半步!烟儿,你和柳姨待在里屋,把门窗都锁好。安……你……”他看着启安,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你也回自己房间,锁好门。没有我的允许,谁叫都别开。”
他不敢再让启安和落烟分开,但此刻外面乱成一团,他必须出去看看情况,至少要确认标记的范围和种类。
“落叔叔,”启安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胡闹!”落恒断然拒绝,“外面太危险!”
“正因为危险,才更要去看看。”启安看着落恒,眼神清澈而坚定,“那符号……我或许能看出点什么。而且,多一个人,也多一双眼睛。”
落恒看着启安,从他眼中看到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和决断。他想起了学堂里那惊鸿一瞥的淡金光晕。这孩子,或许……真的有能力自保,甚至看出一些他看不出的东西。
犹豫再三,落恒一咬牙:“好!但你必须跟紧我,不许擅自行动!烟儿,你留在家里,锁好门,照顾好你娘!”
落烟想说什么,但看到父亲和启安严肃的神色,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阿爹,安,你们……小心!”
落恒从工作台下的暗格里取出一把保养良好的短剑,又拿了两个平日里绘制符箓时用来“惊蛰开笔”(一种激活符笔灵性的仪式)的小型“爆音符”(威力很小,主要起惊吓和示警作用),塞了一个给启安:“拿好,遇到危险,用力摔在地上,能发出巨响。”
启安接过那枚触手微温、刻画着简单爆裂符纹的小石子,点了点头。
两人打开门,谨慎地走了出去。
街道上已经乱成了一团。不少人围在自家门口,对着地上、墙上、门楣上那些用暗红液体画下的、形状各异却同样透着邪异的符号指指点点,脸上充满了恐惧和愤怒。有人试图用水冲刷,却发现那痕迹异常顽固;有人想用刀刮掉,却又不敢触碰。
落恒和启安沿着主街快速查看。果然,几乎每隔几户人家门口,都能找到类似的标记。符号大同小异,核心都是那个扭曲的水滴或竖眼形状,只是周围的辅助线条略有不同。启安仔细观察,发现这些符号并非完全随机,似乎隐隐构成了一个……覆盖全镇的、粗糙的网络。
当走到镇西靠近河滩的李寡妇家附近时,启安忽然停下了脚步。
李青家破旧的木门上,画着一个比其他符号都要大上一圈、也更加复杂的标记。除了那个竖眼,周围还缠绕着如同锁链般的螺旋线,竖眼的瞳孔位置,那个倒悬的螺旋也画得格外清晰,甚至隐隐有立体感,仿佛在缓缓旋转。
而空气中,这里残留的那股“阴冷”气息,也比其他地方要浓烈得多!
“落叔叔,看这里。”启安指着门上的符号,低声道。
落恒也感觉到了此处的不同,脸色更加难看:“这是……李青家。”
启安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了李家门槛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泥土的颜色似乎比旁边稍微深一点。他蹲下身,用手指(没有直接触碰)轻轻拨开一点浮土。
下面,露出一点暗红色的、已经干涸板结的痕迹。不是画上去的,倒像是……滴落、浸润进去的。
血。而且是……带着微弱灵性波动的血。
启安瞳孔一缩。这气息……与李青失踪时,他在河滩那边隐约感应到的、残留的极其微弱的少年灵力气息,有些相似!
“这符号……在‘吸收’和‘标记’残留的气息。”启安站起身,声音冰冷,“它在……确认目标,或者在……‘锁定’位置。”
落恒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这些符号,就像猎人的‘兽夹标记’,或者……某种邪法的‘锚点’?”
“恐怕是的。”启安看向远处陈实家所在的方向,那里肯定也有一个类似的、更强烈的标记。“它在标记失踪者的家,可能也在标记……所有有潜在威胁或者它感兴趣的目标。”比如,刚刚在镇比上表现出色的落烟,以及落家符斋。
落恒顺着他的目光,也想到了这一点,顿时心急如焚:“快!我们回去!”
两人匆匆往回赶。路过镇学堂大院门口时,启安瞥了一眼。紧闭的院门上,赫然也有一个符号,虽然不大,却画在了最显眼的位置。那个竖眼的瞳孔,似乎正对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这感觉……就像被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冷冷地注视着。
回到符斋附近,果然,在符斋门楣的侧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们也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新鲜的暗红竖眼符号。符号很小,像是刚刚画上去不久,阴冷的气息还很清晰。
落恒脸色铁青,就要上前去刮掉。
“落叔叔,等一下。”启安拦住他,“别直接碰。这符号里面,可能残留着施术者的意念或者‘引子’,贸然破坏,可能会被察觉,或者引发不好的东西。”
“那怎么办?”落恒焦急道。
启安沉吟了一下。他想起刚才用布三角护符对抗阴风时,那净化之力的作用。他体内的暖流对这股阴冷气息有天然的克制。或许……
他伸出手指,悬停在那个小小的符号上方约一寸处。闭上眼,凝聚心神,尝试引动眉心那刚刚恢复了一丝的暖流。
没有符笔,没有载体,他只是将意念集中在指尖,想象着“驱散”、“净化”、“覆盖”的意念。
眉心封印微微一动,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暖流,艰难地被他引导出来,流向指尖。
他缓缓将指尖下压,却没有触碰符号,只是在符号表面极近的距离,用那股微弱的暖流,缓缓“拂过”符号的每一道笔画。
“嗤……”
极轻微的、仿佛水汽蒸腾的声音响起。
在落恒惊愕的目光中,那暗红色的竖眼符号,在启安指尖暖流“拂过”的地方,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淡、消融!仿佛阳光下的墨迹,被无形的橡皮擦一点点擦去!
几个呼吸之后,那个符号彻底消失了,只在门楣上留下一点极其淡薄的水渍痕迹,连阴冷气息也消散无踪。
启安收回手,脸色又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汗。这点微末操作,对他现在的消耗也不小。
“这……”落恒看着光洁的门楣,又看看启安,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只能暂时去掉表面的‘迹’。”启安喘息了一下,低声道,“如果这符号是某种大型邪法的一部分,根子不在这里,去掉表面标记可能用处不大,但至少……不会让它那么容易‘看到’我们。”
落恒重重地拍了拍启安的肩膀,千言万语化作一声长叹:“孩子……辛苦你了。”
两人回到符斋内,重新闩好门。落烟和柳姨立刻迎了上来,看到两人平安,才松了口气。
落恒将外面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隐去了启安清除符号的细节,只说是暂时用符法掩盖了。他叮嘱落烟和柳姨,无论如何不要出门。
天色,在极度的恐慌与混乱中,渐渐暗了下来。
夜幕,再次笼罩了青岚镇。但这一次,黑暗仿佛有了生命,带着无数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座陷入绝境的小镇。
符斋里,油灯如豆。
启安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他没有点灯,只是坐在黑暗中,手指轻轻摩挲着怀里那块已经失效的布三角。
镇上的标记网络,李青家门前的血渍,符斋门楣上的窥视之眼……一切线索都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的恐怖事实:那东西在织网,在标记,在准备着什么。而青岚镇,已经成了网中的猎物。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仅仅是清除表面的标记。他需要更有效的手段,来对抗那阴冷的存在,来保护身边的人。
《符箓基础通解》……或许里面有应对之法?哪怕只是理论。
但时间,还够吗?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远处,似乎传来隐隐约约的、似哭似笑的呜咽风声,还是……别的什么声音?
启安闭上眼,眉心封印传来稳定的暖意,如同黑暗中的孤灯。
他必须更快。在猎手收网之前,在风暴彻底降临之前。
这不仅仅是为了复仇的遥远目标,更是为了眼前,这些活生生的、给予他温暖的人。
黑暗中,少年睁开了眼睛,眸子里闪烁着坚定而冰冷的光。
他要……主动出击。哪怕只有一丝微弱的火苗,也要试着,去烧穿这令人窒息的罗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