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
苏慕言躺在宽大的沙发上,身体像被抽干了力气的空壳,精神却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在寂静中发出无声的嗡鸣。房间里终于恢复了安静,但那惊心动魄的哭喊声,仿佛还残留在他耳膜的深处,与父母离世的悲痛、对未来的茫然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他刚闭上眼,试图强迫自己休息哪怕几分钟,那令人心悸的哭声,竟又隐隐约约地响了起来。
不是幻听。
这一次,不再是噩梦初醒时的尖锐恐惧,而是一种更持久的、带着无助和委屈的啜泣,断断续续,像受伤幼兽的哀鸣,顽强地穿透楼板,钻进他的耳朵里。
苏慕言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痛。
烦躁感像野草一般滋生。
他用力拉起毯子蒙住头,但那细弱的哭声仿佛无孔不入。
他猛地坐起身,一拳砸在柔软的沙发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为什么就是不能安静一会儿?
他几乎要克制不住下楼的冲动,不是去安抚,而是想去呵斥,想让那声音立刻、马上消失。
林森的话语再次像紧箍咒般勒紧“你是她哥哥”。
这五个字像冰冷的锁链一样,捆住了他几乎要失控的冲动。
他深吸了几口气,胸口剧烈起伏。
最终还是认命一般地走向房间。
这一次,他的脚步沉重,带着一股近乎自暴自弃的怒气。
客房门依旧虚掩。
他推开,看到小杨正一脸疲惫和无奈地试图轻拍星星的背,但星星只是背对着她,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肩膀一耸一耸地,固执地发出压抑的哭声。
她似乎连哭都不敢太大声,只是那种持续的、磨人的低泣,更显得可怜。
“慕言哥……”小杨看到他,几乎要哭出来,“我试了……怎么都哄不好……”
苏慕言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
小杨如蒙大赦,赶紧离开了这个让她心力交瘁的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慕言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哭泣的小背影,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绝望。
打不得,骂不得,哄又不会哄。
他像个闯入迷宫的困兽,四面碰壁。
难道就这样站着,听她哭到天亮?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他鬼使神差地,朝着床边挪动脚步。
每靠近一步,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体肌肉的僵硬。
他在床沿坐下,床垫因他的重量微微下陷。
这个动静让星星的哭声顿了一下,随即,她像是受惊的含羞草,猛地向床的另一侧缩去,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只留下一个后脑勺对着他,哭声里带上了明显的恐惧颤抖。
看,又是这样。
苏慕言内心的烦躁达到了顶点,却又无处发泄。
他盯着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鼓包,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涌了上来。
他不管了,他就要坐在这里。
她哭她的,他坐他的。
时间在僵持中缓慢流淌。
星星的哭声持续着,苏慕言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坐在床沿。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他的存在带来的压迫感让她耗尽了力气,或许是哭泣本身太过疲惫,那持续不断的啜泣声,渐渐变得微弱,变成了时断时续的、带着困倦的哼唧。
就在这时,一段破碎的、几乎是无意识的旋律,毫无预兆地从苏慕言的喉咙里滑了出来。
那是一段极其简单的调子,没有歌词,甚至不成章节,只是几个舒缓的、带着些许空灵感的音符,像夜风拂过寂静的湖面,漾开圈圈涟漪。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旋律从何而来,或许是他某一首没有完成作品的碎片,或许只是大脑在极度疲惫下随意的产物。
他哼出声的瞬间,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感到一阵荒谬。
他在干什么?
对一个害怕他的孩子哼歌?
他立刻停了下来。
而,就在他停下的那一刻,奇迹发生了。
床上那个小鼓包,那持续了几乎一整夜的、细微的哼唧声,竟然也跟着停了下来。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真正的的安静。
苏慕言屏住了呼吸,几乎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他等了几秒,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只有窗外极其微弱的天光,昭示着黑夜即将过去。
他心中一动,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再次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哼起了那段不成调的旋律。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夜未睡的微哑,失去了舞台上的穿透力和技巧,只剩下最本真的、干净的底色。
他一边哼着,一边紧张地观察着那个小鼓包。
没有动静。
没有哭声,没有恐惧的颤抖,甚至没有抗拒的移动。
他继续哼着,旋律依旧简单,甚至有些笨拙地重复着。
他不知道自己哼了多久,一分钟?
还是五分钟?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然后,他看到了令他难以置信的一幕。
那个紧紧裹着的被子小鼓包,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松动了一下。
一个小脑袋,顶着乱糟糟的、被汗水和泪水濡湿的头发,慢慢地、试探性地从被子的边缘钻了出来一点点。
星星没有看他,依旧侧躺着,脸朝着另一边。
但是苏慕言能看到她小小的耳朵轮廓,似乎在……倾听?
这个发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苏慕言。
他哼唱的声音没有停,甚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更缓了一些。
那简单的几个音符,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被注入了一丝连他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温柔。
他看到星星紧绷的小小肩膀,似乎随着他哼唱的节奏,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弛了下来。
那持续了一夜的、仿佛刻在她身体里的恐惧和戒备,正在被这不成调的、毫无意义的旋律,一点点地融化。
苏慕言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
他不敢停下,也不敢变换调子,只是重复着,像一个初学乐器的人,笨拙地守护着这意外得来的、脆弱的平静。
渐渐地,那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哭累后的昏睡,而是一种真正放松下来的、陷入沉睡的呼吸。
她睡着了。
在他的歌声中。
这个认知,让苏慕言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震动。
他停止了哼唱,房间里重新回归于寂静,只有星星安稳的呼吸声。
他依旧坐在床沿,没有动。
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骨节分明的手掌。
这双手,能弹奏出最复杂的乐章,能写出打动人心的旋律,能握住价值不菲的话筒,接受万千粉丝的欢呼。
而就在刚才,它们的主人,用一段不成调的、即兴的哼唱,完成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或许也是唯一一次,成功的“安抚”。
这比他赢得任何一座奖杯,都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而复杂的情绪。
不是喜悦,不是成就感,更像是在一片冰冷的荒漠中,意外地发现了一株极其脆弱、却顽强存活的嫩芽。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缓,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他走到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那个终于陷入沉睡的小小身影。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悄然潜入了房间,在她柔嫩的脸颊上投下一道微弱的光痕,照亮了她睫毛上未干的细小泪珠,像清晨的露水一样。
苏慕言轻轻带上门,将这片宁静还给了沉睡的孩子。
一夜未眠的疲惫依旧刻在他的骨子里,但是某种坚冰一般的东西,似乎在那段不成调的摇篮曲中,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发现,他那被无数人赞誉、也被他自己视为唯一武器的声音,除了征服舞台和耳朵之外,似乎……还有着另一种他从来没有探寻过的可能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