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5
听闻管家禀报,我微微一怔。
萧玉珏?
他来做什么?
“可有说明来意?”
我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管家躬身回道:
“靖北侯许是注意到殿下腿伤,特意来送药的。”
我下意识抚过右腿。
“告诉他,本宫凤体如何,不劳靖北侯挂心。宫中太医署良药甚多,此物,请他带回吧。”
管家应声退下。
我重新靠回摇椅,有一搭没一搭和晏大夫探讨着病情。
最终,萧玉珏还是将药膏留下了。
管家捧着那个小巧的白玉盒进来,面色有些为难:
“侯爷说,此药得之不易,望殿下务必保重凤体。”
“他还说,此药源自南疆巫医一脉,他……费了些心思。”
我目光落在那盒子上。
白玉温润,雕着简单的缠枝莲纹。
与多年前他送我的第一件生辰礼如出一辙。
那时他刚在宫中站稳脚跟,用攒了许久的月俸换来一方白玉镇纸。
月光下,他捧着那方白玉,眼神灼灼:
“安宁,白玉无瑕,恰似你心。愿如此玉,长伴卿侧。”
后来每年生辰,他都会赠我一件白玉物件。
十五岁是白玉笔洗,他说愿我笔下生花;
十六岁是白玉玉佩,他说愿我平安顺遂;
十七岁是白玉发簪,他说愿我青丝常驻……
少年眼神炽热,字字真心。
谁曾想,那些温润白玉,终究敌不过岁月侵蚀。
一如我们之间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情意。
我恨他,也怀疑自己。
反复思量,心绪难平。
没有我,他未必能在那吃人的宫苑中被父皇看见;
没有我,他就没有机会那般早便挂帅出征,挣下不世军功;
没有我,他也不会南下游历,遇见那个精于琴艺、能与他论“松风过涧,涤荡尘心”的柳曼枝。
世间因果,环环相扣。
怪着怪着,最后还是怪到了自己身上。
这本该指向他的怨怼,不知何时转向了自己,化作日夜啃噬心骨的痛楚。
相互折磨的痛苦,自我怀疑的痛苦,想放下却始终放不下的痛苦。
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岁月里慢慢撕扯成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中间隔着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我盯着那药盒子出神,一道身影挡住了我的目光。
“收起来吧,公主的腿疾我心中有数。”
我抬眼,无奈地看着晏大夫。
还没等我说什么,他已然开口,声音幽幽:
“公主不遵医嘱,雨天赏花,是嫌我太清闲了,还是嫌身子太好了?”
“不过是偶遇一场。”我淡淡道,“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我已经不介意了。”
他轻轻摇头,目光如镜:
“那为何撞见他一面,回来便梦魇了?”
我一时语塞。
他总是这样,温和却不容回避。
“梦魇不过是旧疾所致。”
我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
“今日见他,心中没有任何波澜,胸口也不曾发闷。晏大夫若是不信,大可再诊一次脉。”
晏修凝视我片刻,终是轻轻摇头:
“殿下说无碍,那便是无碍。”
他迟疑一瞬,继续道:
“宫中来人传话,三日后在清凉殿设宴,说是程小将军从边关回来了,殿下要去赴宴吗?”
程小将军,程煜。
这个名字让我恍惚了一瞬。
他是萧玉珏的至交,也是我们年少时常常一同游玩的伙伴。
记得那年春猎,我们三人还曾并肩策马。
他笑着对我们说,待他日成婚,定要讨一杯喜酒。
“程煜……”我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意,“确实许久未见了。”
晏大夫静静地观察着我的神色:
“殿下若是不愿……”
“我去。”我打断他,语气平和,“故人归来,理应一聚。”
他含笑点头:
“殿下能这般想,是再好不过。”
06
宫宴这日,我穿的简单,头上也只戴了一支步摇。
揽镜自照,镜中人眉眼沉静,再无昔日的张扬。
走到殿前,脚步微顿。
是熟悉的朱红廊柱。
曾几何时,我与萧玉珏常在此处等候传召。
他会趁无人注意,悄悄勾我的手指,低声耳语。
“殿下?”引路宫娥轻声唤我。
我收回目光,淡然一笑:“走吧。”
程煜远远看见我便迎了上来。
边关风沙将他磨练得更加挺拔坚毅,唯有那爽朗笑声一如往昔。
“安宁!”他执手相看,眼中有关切,更有欣慰,“你气色很好。”
我含笑应道:“边关苦寒,你倒是更见精神了。”
我们默契地不提那人,只说起年少趣事。
说到当年春猎我射落他看中的白狐,他至今还佯装懊恼,我忍不住轻笑。
这般轻松自在,已许久不曾有过。
正当说笑间,殿外忽然安静下来。
萧玉珏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他远远望见我与程煜站在一处,脚步微滞。
我平静地移开视线,执起酒盏浅酌一口。
程煜低声道:“他本说不来的。”
“无妨。”我淡淡道。
宴至中途,我离席至偏殿更衣。
回廊转角,却见萧玉珏负手立在月色下,显然已等候多时。
“安宁。”他声音低沉,“程煜回来,你很高兴。”
这不是质问,倒像是陈述。
我驻足,与他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故友归来,自然欢喜。”
他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我发间:
“这支步摇,是你及笄时我送的。”
“是么?”我抬手轻抚,语气平淡,“戴得惯了,一时没想起来历。”
这话出口,连我自己都有些讶异。
不是刻意讽刺,是真的不曾想起。
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过往,不知何时已淡如云烟。
他眼神一痛,上前一步:
“那日送药,并非有意打扰。只是南疆巫医难得,我……”
“药已收到,有劳靖北侯费心。”我微微颔首,礼数周全,“晏大夫说药性刚猛,于我体质不宜,暂且收着了。”
他还要说什么,我却听见程煜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原来在此处。”程煜笑着走来,自然地站到我身侧,“安宁,陛下问起你呢。”
我向他含笑致意,转而对着萧玉珏浅浅一礼:
“靖北侯若无事,本宫先行一步。”
走出很远,我仍能感受到那道目光追随。
但这一次,心中再无波澜。
回府时,晏大夫已在院中等候。
他什么也没问,只递上一盏安神茶。
“今日可还顺利?”
“很好。”我接过茶盏,任由那温热透过瓷壁传来。
“见了该见的人,说了该说的话。”
他细细端详我的神色,终是露出欣慰的笑意:
“殿下的脉象,比从前平稳许多。”
我望向院中那株新栽的桃树,月光下已有花苞初绽。
月色迷人,照得见往事,也照得见前路。
07
三日后,我递了折子请求入宫小住。
父皇很快准了,还特意拨了离太后最近的漪兰殿。
晏大夫听到这个消息,非常开心。
他明白我的用意。
宫里处处都是我和萧玉珏的过往。
如今的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去面对镌刻着年少情愫的宫墙深院。
临行那日清晨,马车已在府门外等候。
我正要登车,却见巷口转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萧玉珏独自一人站在晨雾中。
“殿下…”他上前两步,声音沙哑。
我微微颔首:“侯爷。”
他的目光落在我空荡荡的发间。
“安宁,”他声音低沉,“那日胭脂铺前…你说你与从前不同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这些日子我总想起从前,”他眼中带着几分恍惚,“想起你为我解围那日,想起你陪我在校场练箭,手把手教我……”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怅惘。
我忽然想起,当年柳曼枝初入府时,他也曾这般怅惘地对我说:
“安宁,你变了,从前的你不会这般咄咄逼人。”
如今想来,竟觉得有些可笑。
“侯爷,”我轻声打断他,“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急切地上前一步:“不,我如今才明白…”
“夫君!”
一声凄楚的呼唤从巷口传来。
柳曼枝扶着丫鬟站在那里,腹部隆起,脸色苍白。
萧玉珏皱了皱眉,竟对随从挥手:
“送夫人回府。”
他转回身,眼中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急切:
“安宁,那些年是我糊涂,被…”
“侯爷。”我平静地打断他,声音里没有半分波澜,
“您既已有了家室,就该好好待她。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真心。”
车帘将落未落时,萧玉珏突然冲到车前:
“安宁!你我再没有可能了吗?”
我望着他通红的眼眶。
忽然想起那年我染了风寒,他连夜策马三十里为我请太医的模样。
那时的他,眼中只有我一人。
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
“走吧。”我对车夫说道。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路。
远处宫墙巍峨,朝阳正从飞檐后升起。
我靠在软垫上,轻轻抚过右腿。
旧伤依旧在,却不再疼痛。
那些执着过的,未必值得执着。
08
这一住,便是月余。
漪兰殿确实清静,太后待我慈和,每日不过陪着说说话、抄抄经。
宫人们谨守本分,从不多言。
偶尔穿过熟悉的宫道,经过太学堂、演武场,那些年少时与萧玉珏并肩而行的记忆依然清晰,却再不能掀起心中波澜。
原来真正的释然,是连回忆都变得云淡风轻。
我很欢喜。
这日午后,我正在偏殿临帖,忽闻外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殿下。”晏大夫立在珠帘外,声音里带着几分犹豫。
“方才在太医署听闻……靖北侯府上近日不太平。”
我笔锋未停,宣纸上墨迹淋漓:“说来听听。”
原来我离府这些时日,柳曼枝的性子越发焦躁。
许是孕中多思,又或是察觉了萧玉珏的心思浮动。
她竟三番五次寻到兵部衙门外,非要萧玉珏陪她回府。
晏大夫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
“前日侯爷与几位将军商议边关布防,柳氏不顾阻拦直闯议事厅,当着众将的面哭诉侯爷冷落了她。”
“侯爷当场脸色铁青,却碍着她有孕在身,只得强忍怒气。”
我轻轻搁下笔,想起当年柳曼枝初入府时那副温婉模样。
那时她总说:
“姐姐放心,曼枝定会安分守己。”
“还有一事……”晏大夫顿了顿,“昨日柳氏入宫给德妃请安,竟在席间暗指永嘉郡主对侯爷有意。郡主气得当场离席,德妃也颇为不悦。”
永嘉是我表妹,性子最是爽利。
听闻此事后,她特意来漪兰殿找我,气得脸颊绯红:
“表姐你是不知道,那柳氏如今像是变了个人,说话阴阳怪气,哪有半点从前善解人意的样子?”
我递了盏清茶给她,淡淡道:
“她从来都是这般,不过从前藏得深罢了。”
永嘉怔了怔,随即恍然:
“也是,若真是个安分的,当初也不会……”
话音未落,外间忽然传来通传声:
“靖北侯求见太后,正在殿外候着。”
我透过窗棂望去,只见萧玉珏独自立在宫道上,身影寥落。
不过月余未见,他竟消瘦了许多,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
永嘉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轻哼一声:
“听说他如今在朝中处境艰难。上次柳氏大闹兵部后,几位老将军都对他颇有微词。皇上虽未明说,却也收回了他协理京畿防务的差事。”
我平静地收回视线,继续临摹未写完的字帖。
笔尖划过宣纸,墨迹从容不迫。
曾几何时,他意气风发地告诉我:
“安宁,我萧玉珏此生定要建功立业,护你一世周全。”
而今看来,那些誓言竟如这纸上的墨,虽痕迹犹在,却早已干透。
窗外忽然下起了细雨,萧玉珏仍站在原地,任由雨丝打湿衣袍。
我唤来宫女:
“去告诉靖北侯,太后正在歇息,请他改日再来。”
宫女领命而去。
永嘉望着我,眼中带着几分探究:
“表姐当真一点都不在意了?”
我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有些答案,早已不言自明。
雨声淅沥,洗尽庭前尘埃。
我忽然想起晏大夫昨日说的话:
“殿下的脉象越发平稳了,可见心静则气顺。”
是啊,心静则气顺。
而我的心,很久没有这般宁静过了。
09
春意渐暖,永嘉来漪兰殿小坐时,提议去京郊别院赏花。
“表姐在宫中住了这些时日,也该出去走走了。听说别院里的海棠开得正好,比宫里的还要娇艳几分。”
我正想拒绝,却见晏大夫从廊下经过,闻言驻足浅笑:
“春日踏青,最是舒心活络。殿下若能多走动,于腿伤也是有益的。”
于是择了个晴日,我们一同往京郊去。
谁知刚出城门,便见官道旁停着一辆熟悉的青盖马车。
萧玉珏独自立在车旁,一身常服略显单薄,似是已等候多时。
永嘉当即沉了脸,正要命车夫绕行,我却轻轻按住她的手。
“无妨。”
车帘掀起,萧玉珏快步上前,目光在我脸上流连:
“安宁,听闻你要去赏花?”
我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他喉结滚动,声音有些发涩:
“让我……让我陪你走一段可好?”
我不答,只转头对永嘉道:“时辰不早,该启程了。”
萧玉珏却突然伸手拉住缰绳:
“就一程!我只想与你说几句话……”
我淡淡道:“侯爷说笑了。”
“侯爷若无他事,本宫还要赶路。”
车帘落下时,我听见他在外面喃喃:
“那年你说,要与我共赏四海春光……”
我闭了闭眼,没有回头。
马车驶出很远,永嘉才轻声道:“表姐可还好?”
我望着窗外飞逝的春色,轻轻点头。
有些承诺,既已随风散去,便不该再提起。
那日赏花归来,便听闻靖北侯府又生事端。
柳曼枝不知从何处得知萧玉珏拦驾之事,竟在府中摔砸器物,惊动了胎气。
晏大夫来请脉时说起此事,语气平淡:
“听说侯爷当日回府后,与夫人大吵一架,至今未曾回府。”
我正给新插的海棠修剪枝叶,闻言手下不停:
“这些琐事,不必说与我听。”
三日后,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传来:柳曼枝小产了。
据说那日她不顾身子,执意要入宫寻萧玉珏,在宫门前与守卫争执时摔了一跤。
等太医赶到时,已经回天乏术。
永嘉来看我时,神色复杂:“表姐可听说了?柳氏她……”
“听说了。”我放下手中的书卷,“是个可怜人。”
“你就不觉得解气?”永嘉诧异道。
我望向窗外,春光正好。
“她执念太深,终是害了自己。”
又过了几日,萧玉珏递帖求见。
我让宫女回绝了,只捎去一句话:
“旧事已了,各自安好。”
那日后,我便收拾行装准备回公主府。
临行前,太后握着我的手叹道:“安宁,你比从前更通透了。”
回到府中,管家欢喜地迎上来:
“殿下可算回来了!府里的桃花都开好了,就等着殿下回来赏呢。”
我漫步庭院,果然见一树树桃花开得正盛。
微风拂过,落英缤纷。
晏大夫不知何时来到身后,轻声道:
“春日易逝,殿下可要好好珍惜这花开时节。”
我俯身拾起一瓣落花,唇角微扬:
“是啊,春光正好,何必总念着过往。”
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恨,终究会随着时光慢慢淡去。
就像这院中的落花,化作春泥,滋养新生。
而我们的路,还长着呢。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