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宁学祥的新技能让他敏锐地捕捉到,杜春林在说这些话时,眼神深处并无太多真正的感激,更多的是一种审视和衡量。他似乎在评估宁家的价值,评估宁学祥这个人。送匾道谢是假,借机亮相、考察拉拢才是真。
同时,宁学祥也注意到,费家来的那位主事人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杜家这么大张旗鼓地来给宁家撑场面,无形中压了费家一头,而且杜春林代表的“新派”势力,与费家这种传统乡绅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张力。
“杜先生,”宁学祥顺势说道,“今日恰逢小女出阁之喜,夫家正是本村费家。若是杜先生不嫌弃,不如就由老夫做个东,请杜先生和诸位军爷一同饮杯喜酒,也算是双喜临门,如何?”
他这话看似邀请,实则也是试探,想看看杜春林对费家的态度。
杜春林闻言,哈哈一笑:“哦?竟是费家的喜事?那真是巧了!费文典先生我也是久仰其名,是一位有新思想的读书人。既然如此,杜某就更要叨扰一杯喜酒了!沾沾文气,也好!”
他答应得爽快,似乎对费家并无芥蒂。
但宁学祥却看到,在杜春林说“有新思想的读书人”时,站在他身后那名保安团军官嘴角极轻微地撇了一下,露出一丝不屑。
暗流依旧在涌动。
吉时已到,门外终于响起了费家迎亲队伍喧天的锣鼓声和鞭炮声。
新郎官费文典,穿着一身崭新的双喜十字长袍,胸佩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在一众亲友的簇拥下,来到了宁家大门口。
所有人的目光又被吸引了过去。
宁学祥起身,对杜春林告罪一声,准备去进行嫁女的仪式。
就在这喧闹的喜庆声达到顶点时,他借着技能的感知,再次捕捉到那个本村青年,正悄无声息地挤出人群,朝着院子侧面的僻静处溜去。而那名保安团军官的眼神,也若有若无地跟了过去。
宁学祥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对身边的宁可金低声飞快地吩咐了一句:“盯紧侧院柴房那边,刚才那个端菜的后生有点不对劲,别让他搞出什么乱子。悄悄处理,别惊动客人。”
宁可金神色一凛,立刻点头,不动声色地退入人群。
婚礼照常进行,红盖头下的宁绣绣被搀扶出来,与费文典完成仪式。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但在这一片热闹之下,无形的较量已然展开。宁学祥站在喧嚣的中心,目光扫过笑容满面的杜春林、志得意满的费文典、神情复杂的宾客、以及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目光,心中清楚。
这场婚礼,注定无法平静收场。真正的风波,或许才刚刚开始。
宁家的送亲队伍,连同杜春林这一行意外的“贵客”,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费家大宅。
费家显然也提前得到了消息,虽然对杜春林等人的到来颇感意外甚至有些措手不及,但面上功夫做得十足。费左氏亲自在门口迎候,言笑晏晏,举止得体,将杜春林和县保安团的人奉为上宾,与宁家送亲的男眷们一同请入早已布置好的宴席大厅。
酒席摆开,觥筹交错,表面上倒是宾主尽欢。
杜春林俨然成了席间的焦点人物。他虽身上带伤,只以茶代酒,但言谈风趣,见识广博,从时局谈到风物,很快便与席间一些乡绅打成一片。但他更多的注意力,显然放在了宁可金身上。
“宁队长,”杜春林举杯以茶代酒向主桌另一侧的宁可金示意,“听闻你在青旗会中担任队长,一呼百应,护卫乡里,真是年轻有为,令人佩服啊!”
宁可金连忙起身回敬,语气恭敬却带着几分江湖豪气:“杜先生过奖了!不过是乡亲们信得过,带着兄弟们混口饭吃,守着一方平安罢了,比不上杜先生和诸位军爷为国为民。”
杜春林微微一笑,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恰好能让周围几人听到:“宁队长过谦了。如今时局动荡,外有强敌环伺,内有腐朽当道,正是需要宁队长这样有血性、有担当的年轻豪杰站出来的时候。窝在这小小的天牛庙,未免有些屈才了。”
宁可金目光一闪,没有接话。
杜春林继续道:“县保安团如今也在扩编整顿,旨在保境安民,推行新政,涤荡旧弊。像宁队长这样的人才,若是能加入,必定大有用武之地。既能光明正大地吃官粮,报效国家,又能更好地庇护乡梓,岂不比在民间会党更有前途?而且,也能接触到更多有新思想、有志气的同志,共谋大事。”
这话里的招揽之意已经十分明显,甚至隐隐点出了“革命”、“新思想”的字眼。席间顿时安静了几分,不少人都竖起了耳朵。
宁学祥端着酒杯,看似在慢悠悠地品着,实则暗暗观察春林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宁可金的反应都看得清清楚楚。杜春林是真心招揽,想扩充实力,也看中了青旗会这股民间力量。而宁可金,明显有些意动,但又有诸多顾虑。
“杜先生厚爱,可金感激不尽。”宁可金斟酌着词句,“只是青旗会一帮兄弟离不开我,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无妨,杜某随时恭候大驾。”杜春林也不逼迫,笑着转移了话题,但种子已经播下。
宴席继续进行,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宁学祥借口方便,暂时离席,走到院中透口气。却看见封大脚独自一人蹲在院子角落的磨盘边,手里拿着个馒头,低着头默默地啃着,与里面的喧闹格格不入。
宁学祥心中一动,走了过去。
“大脚。”
封大脚闻声抬头,见是宁学祥,连忙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擦了擦手:“学祥公。”
“怎么一个人在这啃冷馒头?进去吃席啊。”宁学祥语气随意。
“不了,里面都是贵客,我……我在这就行。”封大脚摇摇头,眼神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灯火通明、传出欢笑声的喜堂方向,那里有他遥不可及的梦。
宁学祥看着他这副样子,叹了口气,靠着磨盘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坐吧,陪我这老头子说说话。”
封大脚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坐下了,只是离得有些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