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座长安城包裹在一片沉寂之中。唯有皇城深处的一角,依旧灯火通明。
李靖的府邸,没有丝毫王侯将相的奢华。庭院里只有几株劲松,书房中除了满架的兵书战策,再无长物。这位年近花甲的军神,此刻正穿着一身朴素的布衣,就着一盏孤灯,用一支细毫笔,在一方小小的棋盘上,与自己对弈。
棋盘上,黑白二子纵横交错,杀气腾腾。那不是棋,是千军万马,是山川险隘。
“陛下深夜到访,老臣失迎。”李靖没有抬头,仿佛早已知道来者是谁。
李世民挥手示意身后的尉迟恭留在门外,自己则缓步走入书房。他看着棋盘,笑道:“药师深夜不眠,是在推演天下大势吗?”
李靖这才放下手中的黑子,起身行礼:“陛下圣明。老臣只是在想,棋盘上的胜负,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在全局的势。势若在我,则落子无忧;势若在敌,则步步维艰。”
“说得好。”李世民在棋盘对面坐下,将那份来自草原的密报轻轻推了过去,“药师,你看看,这盘棋的‘势’,现在在谁家?”
李靖拿起密报,一目十行。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动容之色。他反复看了几遍,然后将密报放下,闭上了眼睛,仿佛在脑海中构建一幅完整的草原沙盘。
良久,他睁开眼,眼中精光四射。
“天助大唐!”他只说了四个字,却重逾千钧。
“颉利愚蠢,”李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以为用一场鸿门宴就能震慑诸部,殊不知,此举恰恰是自掘坟墓。夷男等人若赴宴,是自投罗网;若不赴,便是公然反叛。无论他们如何选择,突厥的分裂,都将无可挽回。”
“朕也是这么想的。”李世民指着地图上的阴山山脉,“朕要你,为朕打造一把利剑,趁此良机,直插颉利的心脏!”
李靖却摇了摇头。
“陛下,不可。”他的回答出乎李世民的意料。
“为何?”李世民眉头一皱,“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陛下,颉利虽已众叛亲离,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手握的控弦之士,仍有十余万,且皆是精锐。若我大唐大军倾巢而出,他必会拼死一搏。即便我军能胜,也必将是一场惨胜。届时,我军元气大伤,渔翁得利的,将是薛延陀的夷男。我们不过是赶走了一头狼,却迎来了一头虎。”
李世民沉默了。他承认,李靖看得比他更远。他只想着复仇,想着雪耻,却忽略了草原上那个潜在的、更强大的对手。
“那依你之见,这盘棋,该如何下?”李世民虚心请教。
李靖拿起一枚黑子,没有落在颉利的王庭,而是轻轻点在了王庭的侧翼,一个名为“定襄”的地方。
“颉利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我们,是他自己。我们无需主动进攻,只需……推波助澜。”李靖的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
“老臣请陛下,给老臣三万精兵。不必是百战精锐,只要善于奔袭的骑兵即可。老臣不要与颉利主力决战,老臣的目标,只有一个——搅乱他的棋局。”
“具体说来。”
“其一,遣使入草原,公开承认夷男等部的独立性,并暗中向他们提供武器、粮草和金钱。我们要让他们有底气,有实力,去和颉利打。让他们狗咬狗,咬得越凶越好。”
“其二,老臣将亲率这三万精骑,如同一把尖刀,在颉利的后方不断穿插。不攻城,不占地,只烧他的粮草,劫他的部落,断他的商路。让他疲于奔命,让他手下的酋长们觉得,跟着他,只有饥饿和死亡。”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李靖的目光落在了棋盘中央,“我们要给颉利一个错觉。一个他依然强大,我们依然惧怕他的错觉。朝廷可以继续派遣使者,去他的王庭,言辞恭顺,甚至可以再‘孝敬’一些财物。让他以为,我们还是那个在渭水边瑟瑟发抖的软柿子。”
李世民听着李靖的计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升起,却又兴奋得热血沸腾。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战术,而是将政治、军事、心理融为一体的顶级谋略。
“好一个‘搅乱棋局’!”李世民拍案叫绝,“药师,朕给你三万兵马,再给你全权决断之权!朕要你,把整个漠北草原,变成你一个人的棋盘!”
“臣,遵旨。”李靖躬身领命,神情平静得仿佛只是接下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任务。
“还有,”李世民补充道,“那个为我们提供情报的胡人,赏!重重有赏!但不要暴露他。朕要他,成为我们插在草原上,最隐秘的眼睛。”
“陛下仁德。”
君臣二人又对弈了一局。这一局,李靖的黑子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将李世民的白子围困得动弹不得,却始终留一口气,不将其杀死。那是一种掌控一切的绝对自信。
李世民看着满盘皆输的白子,非但没有懊恼,反而开怀大笑:“有药师在,朕何愁天下不定!”
数日后,数道命令从长安发出。
一道,是户部拨出一批粮草,由“商队”运往漠北,目的地是薛延陀部的领地。
一道,是兵部尚书李靖上表,称边境安定,请求裁撤部分边防军,以节省国用。这道奏请,被李世民“痛心疾首”地批准了。
还有一道,是礼部侍郎唐俭,作为新的“和亲使”,带着丰厚的礼物,再次踏上了前往颉利王庭的道路。
整个长安城,乃至整个大唐,都沉浸在一种“和平”的假象之中。人们以为,那个在渭水边退让的皇帝,选择了苟安。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一张巨大的网,已经悄然张开。
大唐贞观三年的冬天,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