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走出检察院大门,没有回头。
身后的庄严大楼被夕阳染上了一层金色,但他怀里的牛皮纸袋却冰冷彻骨。
他没有回家。
在这个城市,他已经没有家了。
他直接去了江城火车站。
九十年代末的火车站,是一个混沌的漩涡。
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烟草、方便面、汗水和消毒水的气味。
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旅客们请注意”的生硬女声,混着小贩的叫卖和孩子的哭闹,织成一张巨大而嘈杂的网。
江城穿行在拥挤的人潮中,像一滴汇入浑浊河流的冰水。
他将装着物证袋的公文包紧紧抱在胸前,手臂的肌肉绷紧。
从他离开检察院的那一刻起,他就感觉到有无形的视线粘在自己背上。
是刘天野的人。
他对此毫不意外。
对方的反应速度,恰好印证了那个隐藏在系统内部的电话有多么高效。
检票口,人潮汹涌。
江城随着人流,被推搡着挤上了一列绿皮火车。
车厢里更加拥挤,空气凝滞,充满了人的味道。
他找到了自己的铺位,中铺。
一个狭窄得只能躺下的空间。
他脱下鞋,费力地爬上去,将公文包塞在最里面,紧贴着墙壁。
他自己则侧身躺下,面朝外,一只手始终压在公文包上。
火车缓缓开动。
“呜——”
汽笛长鸣,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开始变得规律。
窗外的站台向后退去,江城熟悉的城市,在视野里逐渐模糊,最后被夜色吞没。
车厢里的灯光昏黄。
下铺是一个去首都探亲的大婶,已经开始和对铺的男人聊起了家常。
上铺的年轻人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一切都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江城闭上眼,但他的听觉却被放大到了极限。
车轮的“哐当”声。
人们的交谈声。
过道里走动的脚步声。
每一个声音都被他的大脑迅速分析、归类。
过了不知多久,一个穿着背心,身材粗壮的男人端着一个搪瓷缸子,摇摇晃晃地从过道走过。
火车恰在此时猛地颠簸了一下。
“哎哟!”
男人一声惊呼,身体失去平衡,直直地朝江城的铺位倒过来。
他手里的缸子飞了出去,热水泼向了下铺的大婶,引起一阵尖叫。
而男人的身体,则重重地撞向江城的中铺,一只粗壮的手臂,精准地朝着江城枕头边的公文包抓去。
电光火石之间。
江城那只压在公文包上的手,闪电般抬起。
他没有去挡男人的身体,而是手腕一翻,五指成爪,死死扣住了对方抓向公文包的手腕。
他的手指,像五根钢钉,瞬间嵌入了对方的皮肉。
“啊!”
男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那声音完全不像是不小心摔倒的人该有的。
他的手腕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钳制,动弹不得。
江城没有起身,甚至没有睁开眼睛。
他只是躺在那里,手臂发力,向内一拧。
“咔吧。”
一声清脆的骨骼错位声。
男人的惨叫戛然而止,变成了压抑的闷哼,额头上瞬间冒出黄豆大的冷汗。
“对不住,脚滑了。”
江城睁开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男人耳朵里。
他松开手。
男人的手臂软软地垂下,像是断了一样。
他用另一只手捂着手腕,脸色惨白,惊恐地看着江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年轻人,反应太快了,下手太狠了。
根本不像一个文弱的检察官。
“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连道歉,顾不上去捡地上的搪瓷缸子,踉踉跄跄地逃离了这节车厢。
下铺的大婶还在抱怨着被烫湿的裤子。
周围的人只是看了一眼,很快又各自聊起了天。
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就这样被无声地化解。
江城重新躺下,将公文包又往里推了推。
他的心跳没有一丝加速。
前世,为了躲债,为了生存,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阵仗没经历过。
这种小混混级别的试探,连开胃菜都算不上。
但他清楚,这只是开始。
对方既然敢在火车上动手,就绝不会只有这一招。
火车继续在黑夜里穿行。
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大部分人都进入了梦乡。
只剩下车轮和铁轨单调的合奏。
江城始终没有睡着。
他在等。
凌晨两点。
车厢连接处传来轻微的响动。
两个穿着铁路制服,但款式有些不对劲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走到了江城的铺位下。
其中一个抬头,用手电筒照了照江城的脸。
刺眼的光让江城眯起了眼。
“江城同志?”
其中一个男人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官方腔调。
“我们是江城市铁路公安联合调查组的。”
“接到举报,你涉嫌携带违禁品,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并配合检查你的行李。”
来了。
江城心中冷笑。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偷窃不成,就直接冒充公职人员抢夺。
他坐起身,没有看那两个男人,而是先看了一眼他们肩膀上的肩章和胸前的编号。
假的。
他慢条斯理地从上铺爬下来,站在过道里。
他比两个男人都高一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联合调查组?”
江-江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哪个单位牵头成立的?批文在哪?”
两个男人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问得这么细。
“少废话!让你跟我们走就走!”另一个人有些不耐烦,伸手就要来抓江城的胳膊。
江城侧身躲开。
“我的单位是江城市人民检察院,我现在正在执行公务。”
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工作证,和张海峰签发的出差审批单,在两人面前一晃。
“我所携带的,是送往北京进行司法鉴定的重要刑事案件物证。”
“根据《刑事诉讼法》和《检察官法》规定,我本人和所携带的物证,受法律特别保护。”
“你们是铁路公安?”
江城盯着他们,“请出示你们的警官证。另外,对检察官执行公务进行盘查,需要获得我院检察长或上级检察院的批准。请问,你们有吗?”
一连串专业而强硬的反问,像一记记重拳,打得两个男人措手不及。
他们只是接了命令来“拿东西”的,哪里准备过这些说辞。
其中一人脸色涨红,恼羞成怒。
“小子,你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他猛地伸手,不再是抓,而是直接抢向江城怀里的公文包。
江城眼神一寒,身体后撤半步,同时抬起膝盖,准备还击。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车厢另一头传来。
“干什么的!”
一名身材高大、真正的列车乘警闻声赶来,手里握着警棍。
那两个假警察脸色一变。
领头的那人急忙对乘警亮了一下自己那个模糊的证件。
“警察!我们是地方的,办案!”
乘警皱着眉,狐疑地看着他们,又看看一脸平静的江城。
江城没有理会那两个骗子,直接对乘警开口。
“警察同志,我叫江城,是江城市人民检察院公诉一处的检察官。”
“这两人身份不明,冒充公职人员,试图抢夺我保管的国家机密物证,已经涉嫌构成抢夺罪和冒充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招摇撞骗罪。”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带着法律的重量。
“我要求你,立即将此二人控制,并与前方停靠站的铁路公安分处取得联系,核实他们的身份!”
此言一出,整个车厢的空气都凝固了。
那两个假警察的脸,瞬间没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