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柔离开后的第二天,沈家花园的躺椅上,多了一个小小的木制边几。
边几上放着一杯冒着丝丝凉气的柠檬水,还有一个盖着盖子的果盘。
沈清辞戴着眼罩,裹着她心爱的小毯子,睡得正香。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她的身上,温暖而不灼热。
世界一片安宁。
直到一阵稳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破坏了这份宁静。
沈清辞的睫毛动了动。
她没有立刻睁开眼,只是侧了侧耳朵,分辨着来人的身份。
一个脚步声她很熟悉,属于她那个控制欲极强的大哥,沈墨。
另一个则完全陌生,不疾不徐,落地很轻,却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沈墨从不轻易带外人回家。
尤其是在工作日。
沈清辞心里拉响了无声的警报,但身体却懒得动弹分毫。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天大的事,也得等她睡醒了再说。
“清辞。”
沈墨的呼唤在不远处响起。
沈清辞装死。
“我知道你醒了。”
沈墨的耐心显然不多。
沈清辞慢吞吞地掀开眼罩,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才不情不愿地坐起身。
她的头发有些凌乱,人也因为刚睡醒而带着几分迷糊。
她看向沈墨。
以及他身边的男人。
那是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男人,穿着一身质地很好的米白色休闲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他整个人透着一股温润的书卷气,周身的气场让人很舒服。
但他看向她的时候,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却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审视与探究。
一个披着羊皮的狼。
沈清辞在心里下了定义。
“这位是顾斯年,我的一个朋友。”
沈墨简单地介绍。
“路过附近,顺便过来坐坐。”
这个借口拙劣到沈清辞都懒得戳穿。
她冲着顾斯年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一个字都懒得多说。
“你好,沈小姐。”
顾斯年倒是主动开口,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冒昧来访,没有打扰到你休息吧?”
“有。”
沈清辞诚实地回答。
空气瞬间凝固。
沈墨的额角青筋跳了一下。
顾斯年脸上的笑意却加深了些许,似乎觉得她这个反应很有趣。
“抱歉。”
他从善如流地道歉。
沈墨拉过来一张椅子,示意顾斯年坐下,自己则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清辞。
“清辞,顾大哥难得来一次,你这是什么态度?”
沈清辞拿起边几上的柠檬水,喝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
“我什么态度?”
她反问。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她掀起眼皮,看向那个叫顾斯年的男人。
“你真的是路过?”
顾斯年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一片白光。
“当然。”
“哦。”
沈清辞点点头,一副“我信了”的模样。
然后她看向沈墨。
“哥,你公司不忙吗?还有空陪朋友‘路过’我家花园?”
沈墨被她噎了一下。
“公司的事都处理好了。”
“是吗?”
沈清辞慢悠悠地说。
“我还以为你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都待在公司里呢。”
沈墨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就在他要发作的前一秒,顾斯年开口解围。
“沈总日理万机,还能抽出时间陪我这个闲人,是我的荣幸。”
他转向沈清辞,用一种闲聊的口吻问。
“听沈总说,清辞你最近很喜欢待在家里?”
来了。
正题终于来了。
沈清辞靠回到躺椅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对。”
“是觉得在外面不开心,还是觉得在家里更舒服?”
顾斯年继续问,问题非常具有引导性。
“都有吧。”
沈清辞的回答模棱两可。
她看了一眼站在旁边,一副“你好好回答”的压迫姿态的沈墨,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她这个大哥,还真是为了她操碎了心。
可惜,用错了地方。
她决定配合一下。
“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最近悟了。”
“哦?”
顾斯年流露出感兴趣的神态。
“愿闻其详。”
沈清辞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顾先生,你听说过熵增定律吗?”
顾斯年明显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抛出这么一个物理学概念。
“略有耳闻。”
“宇宙万物,从有序到无序,最终都会走向混乱和寂灭,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
沈清辞用一种布道般的平静继续说。
“人生也是一样。我们努力学习,拼命工作,社交,恋爱,构建起一个看似有序的人生。但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在对抗熵增,是在消耗巨大的能量。累吗?”
她停下来,看向顾斯年。
顾斯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很累。”
“所以,我决定顺应天道。”
沈清辞摊开手。
“不社交,不内卷,不消耗多余的能量。把生命维持在一种最低功耗的状态。这就是‘躺平学’的精髓。顺应熵增,拥抱虚无,最终达到内心的平静与和谐。”
她说完,端起柠檬水,又喝了一口。
花园里一片寂静。
沈墨已经完全听不懂了,但他能感觉到,事情的发展跟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顾斯年扶着眼镜,沉默了很久。
他看的不是一个病人,而是一个……思想家?
“这个理论……逻辑上是自洽的。”
他艰难地开口。
“而且,听起来很有说服力。”
“是吧?”
沈清辞一副“你很有慧根”的嘉许模样。
“所以,我没有病。我只是比大多数人更早地看透了宇宙的本质。”
顾斯年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行医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
有狂躁的,有抑郁的,有偏执的,有分裂的。
他唯独没见过,能把“懒”这件事,上升到宇宙哲学高度,并且还能逻辑自洽,让你无法反驳的。
沈清辞看着他,忽然话锋一转。
“顾医生。”
她准确地叫出了他的职业。
顾斯年扶着眼镜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沈墨的身体也瞬间绷紧。
“既然我们都在聊‘病症’,不如,我们聊聊我大哥?”
沈清辞的视线,落在了沈墨身上。
沈墨的心头涌上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你大哥?”
顾斯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对。”
沈清辞坐直了些许,用一种非常严肃的,探讨病例的口吻说。
“一个人,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醒着的时候,超过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在工作。对身边所有的人和事,都有着极其强烈的控制欲。一旦事情脱离他的掌控,就会表现出焦虑,易怒。”
她每说一句,沈墨的脸就黑一分。
“他无法从家庭,友情,或者任何娱乐活动中获得真正的放松。他唯一的安全感来源,就是不断地工作,不断地扩张他的商业版图,企图用控制外部世界的方式,来填补内心的空虚。”
沈清辞看向顾斯年,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顾医生,你觉得,我大哥这种症状,是不是比我这种‘顺应天道’的行为,更值得研究和关注?”
整个花园,安静得能听到树叶落地的声音。
顾斯年看着沈墨那张黑得能滴出水的脸,又看了看沈清辞那张写满“纯学术探讨”的真诚的脸。
他忽然很想笑。
但他忍住了。
作为一名专业的心理医生,他必须保持专业。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沈总,我想我跟清辞小姐的交流,可以到此为止了。”
沈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怎么看?”
顾斯年走到沈墨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凑到沈墨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了一句话。
然后,他冲着躺椅上的沈清辞再次点头致意。
“沈小姐,你的‘躺平学’很有意思,希望下次有机会能继续深入探讨。”
说完,他便转身,迈着从容的步子,离开了花园。
沈墨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清辞好奇地看着他。
顾斯年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过了许久,沈墨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脸上那种万年不变的冰山总裁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荒谬,还有一丝自我怀疑的复杂状态。
沈清辞重新躺下,拉好自己的小毯子,准备继续睡觉。
大哥的心理健康,不归她管。
她刚戴上眼罩,就听见沈墨用一种梦游般的,带着巨大困惑的自言自语,飘了过来。
“他说……你的心理健康水平,比正常人高出两个标准差……”
“他说……我可能需要预约一下他的门诊……”
沈清辞把自己团成一团,面朝另一边。
世界,终于又清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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