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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沈振邦的卧室,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沉重的纱幔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草药味,与拔步床、桌椅等老木家具散发出的陈旧气息死死纠缠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心悸的苦涩。窗外,夜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宽大的芭蕉叶,发出“噼啪——嗒啦——”的杂乱声响,一声声,一下下,都像是敲在人心头最紧绷的那根弦上,催得人愈发心慌意乱。

沈青崖端着一碗刚刚煎好、尚且滚烫的药汁,小心翼翼地坐在父亲床边的矮凳上。碗壁传来的灼热,远不及他心头焦灼的万分之一。他望着床上那张熟悉却又陌生得令人害怕的面容——不过一两日功夫,父亲原本不怒自威的国字脸,已深深凹陷下去,面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蜡黄,嘴唇干裂泛白,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那两道依旧浓黑的眉毛,即便在昏迷中,也习惯性地微微蹙着,仿佛仍在承担着千斤重担。

“父亲……”沈青崖低声唤着,声音沙哑。他用小银匙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然后极其小心地、颤抖着递向父亲紧抿的唇缝。药汁顺着嘴角滑落些许,染脏了干净的枕巾,能喂进去的,寥寥无几。

就在他心如刀绞,准备再次尝试时,床上的人,那紧闭的眼皮忽然剧烈地颤动了几下,随即,猛地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眼窝深陷,原本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混浊不堪,布满了血丝,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然而,在那片混浊的深处,却又有两点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火光,在顽强地跳跃、燃烧,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令人心惊的灼热!

沈振邦的目光,起初是涣散的,没有焦点。但仅仅一瞬之后,那目光便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凝聚起来,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床前的沈青崖脸上!那目光中,有难以言喻的疲惫,有深可见底的痛楚,有无法述说的牵挂,更有一种……一种沈青崖从未见过的、近乎哀求的急迫!

“父……父亲?您醒了?!”沈青崖又惊又喜,几乎要落下泪来,手中的药碗都险些拿不稳。

沈振邦没有回应,他似乎连转动眼珠都异常费力。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极其微弱、含混不清的“嗬……嗬……”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绝望地拉扯。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从他混浊的眼中弥漫开来。

紧接着,沈青崖看到,父亲那只一直平放在身侧、布满老茧和粗大关节的右手,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带着惊人执拗的姿态,艰难地移动起来。每一寸移动,似乎都耗尽了这具残破身躯最后的力气,手臂上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青筋如同虬龙般凸起。

那只手,颤抖着,摸索着,最终,触碰到了沈青崖端着药碗的手腕。

触感冰冷而粗糙,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硬木。

沈青崖下意识地想要抽手,以为父亲是要推开药碗。然而,那只手却猛地收紧!五指如同铁钳般,死死地扣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所能发出,攥得沈青崖腕骨生疼,仿佛连血液都要被掐断!

“父亲!您……”沈青崖吃痛,惊呼出声,手中的药碗彻底端不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深褐色的药汁泼洒开来,在青砖地上蜿蜒流淌,如同一条绝望的泪河。

沈振邦对这一切恍若未闻。他那混浊而灼热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定在儿子脸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借着抓住儿子手腕的那点支撑,将另一只一直紧攥着、放在胸口的手,艰难地、一寸一寸地抬了起来。

那只手里,紧紧握着一样东西——正是那枚代表着镇岳镖局最高权柄、以玄铁混合精铜打造、边缘刻有“镇岳”云纹的总镖头令牌!

令牌冰冷、沉重,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暗而压抑的光泽。

沈振邦的手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将那枚令牌,用一种近乎粗暴的、不容置疑的力道,狠狠地、死死地塞到了沈青崖空着的那只手中!

令牌边缘那冰冷而坚硬的雕花,瞬间硌得沈青崖手心生疼!那沉甸甸的触感,不仅仅是金属的重量,更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了他稚嫩的掌心和更为稚嫩的心头!

他本能地想要挣脱,想要将这烫手山芋推拒回去。这令牌太重,太冷,承载的东西太多,他承担不起!

“父亲!不……我不能……”他声音带着哭腔,试图掰开父亲铁钳般的手指。

然而,沈振邦的手如同焊在了他的手腕上,纹丝不动!他那混浊的眼睛里,那两点残火燃烧到了极致,几乎要迸裂出来!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有形的实质,死死钉住儿子,然后,极其缓慢地、一下、又一下,从沈青崖苍白惊恐的脸上,移到那枚被硬塞过去的、冰冷的令牌上,再艰难地、固执地移回儿子的脸上……如此反复!

那目光中,是无声的嘶吼,是剜心剔骨的托付,是血脉传承中不容拒绝的沉重!仿佛在说:“拿着!接着!这是你的命!是沈家的命!是镇岳上下几十口人的命!”

“老爷……老爷的意思是……”一直侍立在门边阴影里、老泪纵横的福伯,此刻再也忍不住,哽咽着上前一步,声音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镖局……托付给您了……”

“托付给您了……”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接连劈在沈青崖的脑海!他浑身剧震,挣扎的动作瞬间僵住。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枚冰冷沉重的令牌,再看看父亲那双死死盯着自己、仿佛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在燃烧、在祈求的眼睛……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不能”与“不敢”,在这一刻,被这无声却胜过万钧的目光,彻底击得粉碎!

他不再试图挣脱。他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收拢手指,将那枚边缘硌人、冰冷刺骨的令牌,紧紧地、紧紧地握在了掌心。那玄铁的寒意,瞬间沿着他的手臂,直窜心房,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抖,却又仿佛有一种滚烫的东西,从那冰寒深处,破土而出。

感受到儿子终于握紧了令牌,沈振邦那死死扣住他手腕的铁钳般的手指,力道骤然一松。那混浊眼中灼烧的残火,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迅速地黯淡下去,最终彻底熄灭,重归一片空洞的、毫无生气的混浊。他喉咙里最后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嗬”声,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眼睛也缓缓闭上,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重新陷入比之前更深沉的昏迷之中。唯有那只刚刚传递了千钧重担的右手,还微微蜷缩着,保持着最后的姿态。

沈青崖僵立在床边,左手腕上还残留着父亲方才那铁钳般力道的灼痛,右手掌心则被那令牌冰冷的雕花硌得生疼,两种截然不同的痛感,交织着,清晰地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他低头,看着手中这枚不过巴掌大小、却重得让他几乎无法承受的玄铁令牌。灯光下,令牌上“镇岳”二字,笔划刚劲,如同刀劈斧凿,透着一股不屈的倔强。这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父亲掌心的温度,不,是父亲毕生的心血、荣耀、挣扎,以及……那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责任。

福伯默默地走上前,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地擦拭着沈青崖手腕上被攥出的红痕,以及洒落在衣襟上的药汁。老管家没有说话,只是那无声的动作,那浑浊眼泪不断滴落的样子,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沈青崖感到心头沉痛。

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依旧,杂乱,冰冷。

屋内,药味弥漫,死寂,沉重。

沈青崖缓缓抬起握令牌的手,将那冰冷的玄铁,紧紧贴在自己同样冰冷的额头上。金属的寒意刺入皮肤,让他混乱灼热的头脑,获得了一丝残酷的清醒。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书斋里、幻想着庙堂之路的少年沈青崖了。

他是镇岳镖局的总镖头。

是这满院惶惑人心的主心骨。

是父亲再次昏迷前,用尽最后力气托付的希望。

也是即将到来的、来自漕帮和盐铁司狂风暴雨的,唯一标靶。

令牌千钧,已落掌心。

这重量,他必须扛起,也只能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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