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气氛,在帝后那道石破天惊的诏令之后,彻底变了味道。
先前的美酒佳肴仿佛失去了所有滋味,每个人的心思都不在宴席之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喧嚣,是无数念头在激烈碰撞。沈清辞端正地坐在位置上,目光却像最敏锐的雷达,悄然扫过全场,将一幅活生生的“众生相”尽收眼底。
最先泛起波澜的,是那些年轻未嫁的闺秀们。
坐在沈清辞斜对面的一位粉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是光禄寺少卿家的千金。诏书宣布时,她手中的团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她却浑然不觉。一双杏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高台上并肩而立的帝后,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缺氧的鱼儿。渐渐地,那震惊转化为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一抹红霞从她脖颈迅速蔓延到耳根。她猛地抓住身旁姐妹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肉里,用气声激动地喃喃:“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一生一世一双人……陛下和娘娘……” 她的声音哽咽,眼里闪烁着泪光,那是对未来骤然变得光明可期的激动。
不远处,另一位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小姐,则显得稍微克制些,但紧握在一起的双手和微微颤抖的嘴唇,同样泄露了她内心的澎湃。她与身旁交好的姐妹飞快地交换着眼神,那眼神中充满了无需言说的憧憬和希望。原本她们的人生轨迹几乎可以预见:听从家族安排,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然后与未来的妾室争宠,一生困于后宅方寸之地。可如今,帝后亲手为她们推开了一扇全新的窗,让她们窥见了一种名为“唯一”的可能。虽然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有了堂堂正正去期盼的底气。
这股压抑不住的欣喜之情,如同初春的溪流,在年轻一代的席间悄悄流淌、汇聚。
然而,与这片悄然滋生的喜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席间另一部分人——尤其是那些位高权重的老臣——所笼罩的低气压。
沈清辞注意到,坐在前排的一位紫袍老臣,乃是吏部尚书周大人,三朝元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从诏书宣布那一刻起,他的脸色就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并未像旁人那样交头接耳,只是死死盯着面前的酒杯,花白的胡须因压抑的怒气而微微颤抖。忽然,他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案几上,发出不大不小却足够引人注目的一声闷响,引得周围几人侧目。他身旁的一位官员似乎想劝慰两句,却被他一个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那眼神里,写满了“牝鸡司晨、祸乱朝纲”的痛心疾首。在他看来,帝后此举无异于动摇国本,废弃祖宗法度,将皇嗣传承这等国之大事置于险地。
另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宗正,更是激动得想要站起身來,嘴唇哆嗦着,似乎准备不顾一切地当场死谏。幸好被他身旁的儿子死死按住,才没有酿成御前失仪的祸事。但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到了极点。这些老臣的沉默或激动的反应,像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宴会喜庆的表象之下,预示着这场变革绝不会一帆风顺。
就在这冰火两重天的诡异气氛中,沈清辞的衣袖被人轻轻拉了一下。她转头,对上一张兴奋得放光的俏脸。正是原主的好闺蜜,礼部侍郎之女苏婉清。
“清辞!清辞你听到了吗?”苏婉清几乎将整个身子凑了过来,声音因激动而尖细,“陛下和娘娘……他们真是太了不起!太伟大了!”她双眼放光,仿佛看到了神话照进现实,“这岂不是说,我们以后……也有机会像娘娘一样,觅得一个只钟情于自己的郎君?”
沈清辞看着苏婉清完全沉浸于浪漫幻想的样子,心中不免失笑。这姑娘,真是天真得可爱。帝后的表率作用固然强大,但几千年的社会积习,岂是一道诏书就能彻底扭转的?法律的空子、人心的诡谲,未来的路,恐怕比她们想象的要复杂和艰难得多。
她正想委婉地提醒苏婉清保持清醒,却见苏婉清突然羞涩一笑,压低声音道:“说起来……我觉得陈铭公子,或许就是这样的良人。”
“陈铭?”沈清辞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名字。似乎是近年来在京城小有名气的一个青年才子,诗写得不错,颇得一些清流官员的赏识。
“嗯!”苏婉清脸上红晕更盛,悄悄指向不远处一个被几位年轻公子簇拥着的身影,“你看,就是他。”
沈清辞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位陈铭公子,身穿一袭月白色儒衫,手持折扇,面容确实称得上俊朗,言谈举止间颇有几分风流自赏的味道。他正在高谈阔论着什么,引得周围人频频点头,看起来很是得意。
恰在此时,陈铭似乎感受到了这边的目光,转头望来。见到苏婉清,他眼中立刻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随即风度翩翩地向这边走来。
“苏小姐。”陈铭走到近前,拱手一礼,声音温和,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快速扫过沈清辞,带着一丝审视和衡量。
“陈公子。”苏婉清连忙还礼,声音都轻柔了几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欢喜,“这位是我的好友,国子监沈祭酒家的清辞小姐。”
“原来是沈小姐,久仰芳名。”陈铭转向沈清辞,笑容得体,话语客气。然而,就在他目光与沈清辞对接的刹那,沈清辞心中猛地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适感。
他看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那温和的笑容背后,似乎隐藏着极强的目的性和算计。尤其是他对着苏婉清说话时,那过分甜腻的语气和刻意展现的温柔,让受过现代心理学熏陶的沈清辞,隐隐嗅到了一丝“表演”的味道。
“方才听闻陛下圣谕,真乃旷古未有之德政!”陈铭将话题引回诏书,一脸正气凛然,“男子汉大丈夫,立身处世,自当以忠君爱国、修身齐家为本。若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岂非人生至乐?”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引得苏婉清眼中爱慕之色更浓。
但沈清辞却微微蹙起了眉头。这话听起来漂亮,却总感觉像是提前准备好的标准答案,缺乏真情实感。而且,他刻意在苏婉清面前强调这一点,讨好意味太过明显。
“陈公子高见。”沈清辞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句,试探性地问道,“却不知,若将来所遇之人,家世门第与公子预期有所落差,公子又当如何?”
陈铭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沈小姐说笑了。婚姻大事,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乃古之常理。再者,若真有心意相通之人,些许门第之差,又岂是阻碍?”他答得圆滑,却巧妙避开了核心,依旧强调外部条件。
这番对话,更加深了沈清辞的疑虑。此人看似完美,实则油滑,其真心恐怕远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纯粹。苏婉清这个傻丫头,若真陷进去,只怕将来要吃亏。
宴会何时结束的,沈清辞都有些恍惚。回府的马车里,她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宫宴上的一幕幕:帝后坚定的身影、闺秀们的狂喜、老臣们的愤怒、苏婉清天真的笑脸,以及陈铭那看似完美却经不起推敲的言辞……
一种莫名的责任感在她心中滋生。她既然看到了潜在的危险,就不能眼睁睁看着苏婉清跳进火坑。可是,她空有怀疑,没有证据,如何能让沉浸在美好幻想中的闺蜜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