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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晓搀扶着沈未晞,主仆二人沉默地行走在侯府深邃的廊庑下。

夜色浓重,廊下悬挂的灯笼光线昏黄,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更远处便是模糊的黑暗,仿佛蛰伏着无数看不清的魑魅。夜风穿过庭院,带来草木簌簌的声响,更添几分凄清寒意。

沈未晞的膝盖疼得钻心,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针尖上,冰冷的地气似乎已经侵入了骨髓。但她脸上却看不出太多痛苦的神色,只有一种过度疲惫后的苍白和麻木。

春晓一手紧紧扶着她,另一只手偷偷抹着眼泪,小声啜泣:“夫人,您受苦了……她们怎么能这样对您……祠堂那么冷,跪了那么久,连口热饭都没有……”

沈未晞没有回应,只是将大半重量倚在春晓身上,目光沉静地扫过沿途的景象。

路过的丫鬟仆妇远远看见她们,便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避开,或是假装在忙碌,不敢上前,也不敢多看。那姿态,是明哲保身的疏远,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慢。

世态炎凉,在这深宅大院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一个失宠又触怒婆母的主母,在这些下人眼中,便与瘟神无异。

终于,回到了那座名为“锦瑟院”的正院。

院门虚掩着,门口连个守夜的粗使婆子都不见踪影。推门进去,院子里黑漆漆、静悄悄的,只有正房窗户透出一点微弱的光,像一个沉默而冰冷的巨大囚笼,迎接它的主人。

春晓气得声音都抖了:“这些捧高踩低的东西!眼见夫人您……她们就敢如此怠慢!往日里哪个不是抢着在跟前献殷勤!”

“罢了。”沈未晞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平静,“由她们去。”

她早就习惯了。前世,她的锦瑟院到最后,除了几个躲不开的粗使下人,几乎成了无人愿意踏足的冷宫。

春晓扶着她进了正房。外间冷冷清清,炭盆是冷的,茶壶也是冷的。只有内室梳妆台上,一盏孤零零的油灯如豆,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

“奴婢这就去烧热水,给您泡泡脚,再让小厨房做点吃的……”春晓急忙道。

“不必惊动小厨房了,”沈未晞在临窗的软榻上坐下,揉了揉刺痛的膝盖,“若有现成的点心,拿两块来垫垫即可。热水……悄悄提一壶来就好,别闹出太大动静。”

她现在“正在思过”,不宜张扬。更何况,小厨房那些人,怕是也得了吩咐,不会给她行什么方便。

春晓明白过来,眼圈又红了,哽咽道:“是,奴婢省得。”她匆匆出去,不一会儿便提来一壶温水,又从一个锁着的抽屉里取出小半碟昨日剩下的桂花糕,“夫人,您先勉强用些,奴婢守着您泡脚。”

沈未晞确实饿了。那硬馒头和清汤她没碰,此刻胃里空空如也。她拈起一块已经有些发硬的桂花糕,慢慢地、小口地吃着。味道寻常,甚至因为放置久了有些干噎,但她吃得极其认真。

活下去。首先要活下去,而且要好好地活。

春晓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帮她脱掉鞋袜,将那双冻得冰凉、膝盖处甚至有些红肿的脚浸入温热的水中。舒适的暖意从脚底蔓延开来,稍稍驱散了体内的寒气。

“夫人,您……”春晓看着那红肿的膝盖,眼泪啪嗒啪嗒掉进脚盆里,“她们太狠心了……”

“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沈未晞咽下最后一口糕点,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在这府里,哭死了,也没人会心疼,只会惹人笑话。”

春晓连忙擦干眼泪,用力点头:“奴婢知道了,奴婢不哭。”她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困惑和担忧,“夫人,您……您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以前的夫人,受了这样的委屈,即便强忍着不哭,眉宇间也总是带着化不开的愁苦和隐忍,让人看着心疼。可现在的夫人,虽然看着更虚弱苍白,但那眼神……那眼神深处,像是藏着一块冰,又像是燃着一簇看不见的火,沉静得让人有些害怕。

沈未晞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情绪:“死过一次的人,总该有些长进。”

春晓没太听懂,只觉得夫人定然是伤心狠了。她不敢多问,只更加卖力地帮沈未晞按摩小腿和足底,促进血液循环。

热水缓解了部分疼痛,身体渐渐回暖。

沈未晞靠在引枕上,闭上眼,脑中却飞速运转着。

婉娘的存在,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数,也是一把可能撬动局面的钥匙。

陆珩有一个孩子,一个甚至不被承认、夭折后连牌位都不能拥有正式名分的孩子。而孩子的母亲,被他囚禁在祠堂十年,逼至疯癫。

这是何等冷血残忍?!

他平日里那副矜贵淡漠、注重声名的模样,底下竟藏着如此肮脏不堪的秘密!

为什么?

那个孩子是怎么死的?意外?还是……人为?

婉娘口口声声说“他们害死了我的孩儿”,这个“他们”,指的是谁?赵氏?陆珩?或是府里其他人?

这桩隐秘,与苏姨娘、柳姨娘她们又有没有关系?

无数的线索在脑中纠缠,暂时理不出头绪。但沈未晞可以肯定,这件事一旦揭开,足以在永宁侯府掀起滔天巨浪!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如今势单力薄,处境艰难,贸然去碰这件事,无异于引火烧身。赵氏和陆珩绝不会允许这个秘密被揭露,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捂住。

她需要耐心,需要等待,需要先巩固自己的立足之地。

首先要解决的,是眼前的困境。

“春晓,”她忽然开口,“我院里如今还有几个丫鬟?都是什么来历,你清楚吗?”

春晓愣了一下,没想到夫人会突然问这个,仔细想了想,回道:“除了奴婢,还有夏竹、秋纹和冬凝三个大丫鬟。夏竹是家生子,她娘是老夫人院里管小厨房的刘嬷嬷。秋纹和冬凝都是外面买来的,秋纹性子活络,跟……跟苏姨娘院里的丫鬟走得近些;冬凝话少,做事还算本分。底下还有四个洒扫的小丫鬟和两个粗使婆子,都是府里的老人,平日里最是油滑,看人下菜碟。”

沈未晞静静听着,心中已有计较。

夏竹是赵氏的人,秋纹疑似与苏姨娘有勾连,冬凝暂且观望。底下那些,更是墙头草。

这锦瑟院,简直像个筛子,四处漏风。

“从明日起,你多留心她们几个的动静,尤其是夏竹和秋纹。”沈未晞低声吩咐,“看看她们平日都做些什么,和哪些人来往,说了些什么话。有什么异常,立刻告诉我。”

春晓虽不解其意,但仍是郑重应下:“是,夫人,奴婢记下了。”

“还有,”沈未晞沉吟片刻,“我库房的钥匙,如今在谁手里?”

她嫁妆丰厚,当年带来的田庄铺面、金银古玩不计其数。前世她糊涂,为了表示对侯府的信任和融入,竟将大部分嫁妆都交由侯府的账房“代为打理”,库房钥匙也交给了赵氏派来的一个嬷嬷“保管”,美其名曰帮她分担庶务。

结果,那些东西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她病重时想取点银子买些好药都艰难重重。

春晓闻言,脸上露出愤懑之色:“库房钥匙一直在张嬷嬷手里攥着呢!就是老夫人派来的那个!她平日里鼻孔朝天,把夫人的东西看得跟她自个儿的一样,没有老夫人的话,谁也别想从库里拿走一针一线!”

张嬷嬷……赵氏的陪房,一个刻薄贪财的老货。

沈未晞眼底冷光一闪。是时候,把这些本该属于她的东西,一点点拿回来了。

“我知道了。”她淡淡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泡完脚,春晓伺候她歇下。

床铺冰冷,衾被似乎都带着一股潮湿的霉气。锦瑟院的位置在侯府西侧,本就偏僻少见阳光,加之她失宠,下人们伺候不用心,连被褥都懒得时常晾晒。

沈未晞躺在冰冷的锦被里,蜷缩着身体,只觉得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比祠堂的冰冷更让人窒息。

但她并没有叫春晓再加一床被子。

她需要这份冰冷来保持清醒,需要这份不适来提醒自己身处何地。

窗外,风声呜咽,吹得窗纸噗噗作响。

更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了丝竹管弦之声,飘飘渺渺,听不真切。

沈未晞侧耳倾听片刻,问道:“何处来的乐声?”

春晓正为她掖被角,闻言撇了撇嘴,低声道:“还能是哪儿,听雨阁那边呗。侯爷今晚……又歇在苏姨娘那儿了。那边怕是又在摆酒取乐呢。”

听雨阁,是苏姨娘的院子。

沈未晞面无表情。

前世,每每听到这样的声音,她都会心如刀绞,独自垂泪到天明。如今听来,却只觉得讽刺又可笑。

陆珩……他可知他纵情声色的同时,他的发妻正在祠堂受罚,而他另一个被他逼疯的女人,正躲在祠堂的角落里对着无名牌位哭泣?

这个男人,他的心,怕是比这冬夜的石头还要冷硬。

“夫人……”春晓担忧地看着她,怕她伤心。

“我没事,”沈未晞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熄灯吧,我累了。”

“是。”春晓吹熄了油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守在外间。

内室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惨淡的清辉。

沈未晞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膝盖的疼痛,身体的寒冷,胃里的空虚,都在清晰地提醒着她当下的处境。

而祠堂里婉娘那绝望的哭泣,苏姨娘饮下避子汤时怨毒的眼神,赵氏砸碎的茶盏,周嬷嬷刻薄的嘴脸……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反复闪现。

恨意如同毒藤,在寂静的黑暗中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缓缓攥紧了冰冷的被角,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路要一步一步走,仇要一笔一笔报。

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在这冰冷的锦瑟院里,活下去,并且……让自己过得稍微像个人样。

那些欺她、辱她、叛她、害她的人……

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夜色深沉,侯府另一端的听雨阁内,暖香馥郁,欢声笑语正浓。

而冰冷的锦瑟院里,沈未晞在黑暗中,缓缓勾起了唇角。

那是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几分残忍意味的笑容。

好戏,真的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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