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静。
「我们去前面吧。」
3
节目录制在一种精心营造的温馨氛围中正式开始。
主持人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女性,笑容亲切,语调温婉。
她简单介绍完节目宗旨后,便直入主题,宣布了第一个环节——「真心喊话筒」。
「亲人之间,朝夕相处,难免会有一些小摩擦,小误会。」
「今天,我们就给大家一个机会,把那些平时不好意思说、不敢说的话,都大胆地说出来!」
她笑意盈盈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
「记住,沟通是爱的桥梁。」
「有什么不满,有什么委屈,都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
主持人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曾明哲身上。
「按照我们的惯例,论资历,得请曾老师先来。」
摄影机镜头齐刷刷地对准了曾明哲。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褪去了荧幕上的光环,看起来干净又温和。
他接过话筒,却没有立刻开口。
一阵长达十几秒的沉默。
他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话筒,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
直播的弹幕快速滚动着,我扫了一眼,几乎全是清一色的赞美。
【影帝肯定没什么好说的,他和妈妈的感情圈里圈外谁不知道啊。】
【是啊,相依为命走出来的母子,妈妈那么辛苦,儿子那么孝顺,哪来的不满?】
【这沉默,是想不出妈妈有什么缺点吧,慕了慕了。】
【曾老师人品真的没得说,他父亲走得早,是他妈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的。】
舆论早已为他铺好了「母慈子孝」的康庄大道,他只需顺着走下去,就能收获又一波路人缘。
终于,在所有人的期待中,曾明哲抬起头,对着镜头,轻轻摇了摇。
「没有。」
他的声音温润悦耳。
「我对我妈妈,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
「她很好,给了我她能给的一切,我很感激她。」
他说完,将话筒递还给主持人,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微笑,既真诚又谦逊。
弹幕瞬间沸腾,夸赞之词如潮水般涌来。
主持人脸上的笑容却僵了一下。
她显然没料到第一个嘉宾就直接把天聊死了。
如果人人都像曾明哲这样报喜不报忧,这个环节就彻底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她赶紧接过话筒,出来打圆场。
「哎呀,曾老师真是我们孝子的典范。」
「不过呢,我们这个环节的初衷,不是为了批评,而是为了更好地沟通。」
「哪怕是一些生活里的小事,比如妈妈做的菜太咸啦,或者总是催你穿秋裤啦,这些都可以说的。」
「一家人嘛,就是要多交流,把话说开了,感情才会越来越融洽,绝对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闹掰的,对不对?」
她这番话,本意是想引导后续的嘉宾放开一些。
结果一直安靜坐在曾明哲身边的张巧云,眼睛倏地亮了。
她猛地一拍大腿,像是找到了组织,急切地对主持人说。
「对!主持人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是这么觉得的!一家人就是要沟通!」
主持人显然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愣,但还是专业地把话筒递了过去。
「那阿姨,您是不是有什么想对明哲说的?」
「有!我当然有!」
张巧云一把抓过话筒,仿佛拿到了一柄尚方宝剑。
她完全没看镜头,而是直接扭过头,那双因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锐利地锁定了自己的儿子。
「曾明哲我跟你说,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
4
曾明哲脸上的微笑凝固了,他下意识地想去拉他母亲的胳膊,却被她一把甩开。
「你别碰我!」
张巧云提高了音量,对着儿子开始了连珠炮似的控诉。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到十八岁,你现在出名了,赚钱了,怎么就不知道多往家里拿点钱?」
「你去年是给了我两百万,听着是多,可你拍一部戏挣得可更多吧?」
「我只要你那点零头,过分吗?你那些钱,你不给我这个当妈的,你留着给谁?」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猛料砸得措手不及。
曾明哲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他嘴唇翕动,低声说:「妈,钱的事我们回家再说,现在在录节目……」
「录节目怎么了?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张巧云根本不理会他的恳求,反而像是积压多年的委屈找到了宣泄口,越说越激动。
「还有你那个舅舅,他不就是想让你帮他在剧组找个开车的活儿吗?」
「那可是你亲舅舅!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
「你倒好,推三阻四,说剧组有规定,不让塞人。」
「什么规定?你现在是大明星了,你一句话的事,谁敢不给你面子?」
「你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怕我们沾你的光,给你丢人!」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地割在曾明哲的体面上。
「你小时候多听话啊,现在出息了,翅膀硬了,我说你一句你还敢顶嘴了!」
主持人脸上的汗都下来了,她几次想插话,都被张巧云激昂的控诉顶了回去。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脸上的职业微笑已经完全挂不住,只剩下纯粹的惊慌。
现场的导演和工作人员也都懵了,一时间竟没人敢上前打断。
我瞥了一眼弹幕,早已不是刚才那片和谐的景象。
【?????这是什么情况?剧本吗?】
【我裂开了,这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啊!说好的母慈子孝呢?】
【一年给两百万还嫌少?我十年都挣不了两百万……】
【帮舅舅找工作这个……确实有点道德绑架吧,但她妈说得理直气壮的。】
【天啊,影帝也太难了,这妈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啊!】
【我突然有点理解他刚才为什么沉默了,不是没得说,是根本不敢说,也不能说。】
我看着眼前这出失控的闹剧,心中没有太多波澜。
张巧云的逻辑,在我的商业世界里并不少见——那是一种基于情感投资的、理直气壮的索取。她将自己前半生的辛苦付出视为原始股,如今儿子功成名就,她便要求获得最大化的、甚至是不计成本的收益分红。
曾明哲始终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攥得发白。
「阿姨,阿姨您先消消气,喝口水……」
主持人终于找到一个间隙,几乎是抢一般地从张巧云手里夺回了话筒,同时拼命给工作人员使眼色。
张巧云还想说什么,但话筒已经被拿走,她只能气喘吁吁地瞪着自己的儿子,胸口剧烈起伏。
我转头,看向身边的简棠。
她没有看那对陷入僵局的母子,也没有看惊慌失措的主持人。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那里面没有嘲讽,也没有幸灾乐祸,倒像是一种……探究。
仿佛在透过曾明哲的困境,重新审视我们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