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砚斋的内室,空气仿佛凝固的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豆大的灯焰将苏墨和林溪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曳不定,一如他们此刻悬于刀尖的命运。
苏墨面沉如水,眼神却锐利如刀,紧盯着桌面上那张素白信笺。他再次提起笔,笔尖在砚台里饱蘸浓墨,却悬停片刻,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的分量。最终,他落笔了,笔走龙蛇,力透纸背。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这是一道可能点燃反抗之火、也可能招致毁灭的檄文,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付。
信写毕,他仔细吹干墨迹,将其折好,放入一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中,并未用火漆密封——此刻任何特殊的印记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郑重地将信交给林溪。
“秦锋此人,我与他虽无私交,但朝堂之上,曾数次听闻他的事迹。”苏墨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去年,魏坤以‘加固城防’为名,欲增收一项针对京畿商户的‘护捐’,实则是中饱私囊。满朝文武大多敢怒不敢言,唯有秦锋,在朝会上当面直谏,言辞激烈,认为此举是盘剥百姓,与民争利,绝非强国之道。为此,他触怒了魏坤,被当庭申饬,并从禁卫军副统领的高位,被明升暗降,调任为这玄京守卫队的队长,手中实权被大大削弱。”
苏墨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敬重:“他对魏坤的倒行逆施,早已心存不满,甚至可说是积怨已深。这是他心中可能被点燃的火种。你此去,不必多言其他,只需将此信交予他。信中我已言明陛下现状、魏坤之恶行以及明日之谋划。成败与否,就在他一念之间了。”
林溪紧紧握住那封信,感觉它犹如一块烙铁般滚烫。她重重点头:“我明白。”没有多余的言语,她将信仔细收好,转身推开内室的门,再次融入青风巷渐起的夜色之中。
玄京守卫营位于内城西北角,与繁华街区相隔甚远,高墙铁门,气氛森然。远远便能听到校场内传来的整齐划一的呼喝声、兵刃破空声以及军官粗粝的口令声。越是临近,那股行伍特有的肃杀之气便越是迫人。
营门由四名持戈甲士把守,眼神警惕,身形如铁塔般纹丝不动。林溪刚一靠近,两柄长戈便交叉拦在她面前,发出冰冷的金属摩擦声。
“站住!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为首的一名队正厉声喝道,目光如电,上下扫视着林溪这个不速之客。
林溪停下脚步,心脏因紧张而剧烈跳动,但面上却竭力保持镇定。她记起苏墨的叮嘱——秦锋心系百姓,这是打动他的关键。
她深吸一口气,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军爷,我不是闲杂人等!我有关于玄京万千百姓安危的紧急要事,必须立刻面见秦锋秦队长!此事关乎重大,若因阻拦而贻误,后果绝非你我所能承担!”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穿透了校场上的喧嚣。
那队正显然愣了一下,似乎被“百姓安危”这四个字和眼前这女子异常坚决的态度所震动。他皱了皱眉,语气稍缓,但仍充满怀疑:“秦队长正在校场督练新兵,有严令在先,任何人不得打扰!你有何事,可先告知于我,再由我定夺是否通传。”
“此事必须当面呈报秦队长!绝非儿戏!”林溪毫不退让,声音反而更高了些,“请军爷速去通传!就说是‘故人’有‘安民之策’献上!”
这边的争执声到底还是传到了校场那边。正在指挥士兵演练阵型的秦锋,隐约听到营门处的骚动和“百姓安危”、“安民之策”等字眼,他浓密的眉毛猛地一拧,抬手止住了身边的传令官。
“怎么回事?”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回队长,营门外有一女子求见,声称有关乎百姓安危的要事,定要面见您。”一名亲兵快步跑来汇报。
“女子?”秦锋眼中疑惑更甚。他略一沉吟,将手中的令旗交给副手,大步流星地朝着营门走去。
士兵们见到他,立刻分开一条道路,持戈行礼。秦锋走到营门前,目光如炬,落在被拦在外面的林溪身上。只见对方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衣着朴素却难掩眉宇间的坚毅与急切,面容陌生,并非他认识的任何“故人”。
“是你找我?”秦锋开口,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直截了当,“有何要事?你可知谎报军情,扰乱军营,该当何罪?”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林溪的内心。
林溪毫无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她能感觉到此人身上那股刚正不阿的气场。她没有多言,只是迅速地从怀中取出苏墨那封亲笔信,双手递了过去:“秦队长看过此信,便知分晓。此事千真万确,关乎社稷存亡,黎民福祉!”
秦锋狐疑地接过信,拆开信封,抽出信纸。当他看到信首那熟悉的、属于御史苏墨的笔迹时,脸色便微微一变。他快速阅读着信上的内容,越是往下看,他的脸色就越是凝重,捏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信中所言,件件骇人听闻:陛下未死、魏坤弑君篡位、明日伪王登基、计划当众揭露……这一切如同惊雷,在他心中炸响。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丝难以置信。他死死盯着林溪,仿佛要确认这信的真伪。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对左右厉声道:“驱散周围,守住十步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
士兵们虽感诧异,但军令如山,立刻执行,清空了营门附近的一片区域。
待左右无人,秦锋才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苏御史……他可知这信中计划何等凶险?!魏坤的五千禁卫军并非摆设!那是装备了最精良铠甲兵刃、经历过边镇血战的虎狼之师!他们明日必定全员警戒,将天坛围得水泄不通!就凭苏御史手下那三百监察卫,再加上我这一千二百守卫队,即便合兵一处,正面抗衡,也无异于以卵击石,飞蛾扑火!这根本不是拨乱反正,这是带着所有弟兄们去送死!白白牺牲,毫无价值!”
他的话语沉重而现实,充满了久经沙场者的冷静判断,也透露出对麾下士兵性命的责任。
林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急迫地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难道就因为敌人强大,我们就要眼睁睁看着国贼魏坤扶持傀儡,窃据大宝,继续祸乱朝纲,荼毒天下百姓吗?!赵珩陛下此刻就在天启台废墟之中忍辱负重,他将所有的希望,将大夏王朝的正统,将天下苍生的期盼,都寄托于此!他需要忠诚的将士挺身而出!秦队长,您当初因反对苛捐杂税不惜顶撞魏坤的那份为民请命的肝胆何在?!如今社稷倾覆在即,正是忠臣义士奋起之时啊!”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字敲在秦锋的心上。尤其是“为民请命”四个字,更是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坚持。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次朝会,面对魏坤的淫威,挺身而出的那一刻。
秦锋沉默了。他紧握着那封信,指节泛白。他目光扫过校场上那些正在刻苦训练的年轻士兵们,他们脸上还带着稚嫩,却充满了朝气和对未来的憧憬。他又想起魏坤掌权以来,玄京城内日渐紧张压抑的气氛,以及民间隐约传来的怨声。
一边是看似必败无疑的军事冒险,一边是国贼当道、江山变色的奇耻大辱和深远祸患。忠与怯,义与利,在他的脑海中激烈交锋。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校场上的呼喝声似乎都遥远了。
终于,秦锋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犹豫和挣扎尽数化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对林溪说道:
“好!我秦锋,绝非贪生怕死、不忠不义之徒!明日伪王登基仪式,我会让我守卫营的士兵,在负责外围警戒和维持秩序时,‘故意松懈’。”
他看到林溪眼中瞬间亮起的光彩,但立刻抬手制止她开口,语气严肃至极地补充道:“但是,你们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我只能为你们制造混乱,争取时间,绝不会明令部下直接倒戈攻击禁卫军,那等同于让他们送死,也会立刻招致镇压。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苏御史和陛下必须保证,无论如何,你们的行动绝不能波及无辜百姓!天坛周围届时必有大量围观民众,若因我们的行动导致百姓伤亡,我秦锋万死难赎其罪!”
他的眼神灼灼,带着军人一诺千金的重量。
林溪闻言,心中那块巨大的石头终于落地,一股热流涌上眼眶。她重重地点点头:“秦队长深明大义!您的话,我一定带到!陛下与苏大人定然会以百姓安危为重!多谢将军!”
“不必言谢,为国尽忠,本分而已。”秦锋摆了摆手,神色依旧凝重,“你快回去告知苏御史,早做安排。此地不宜久留。”说完,他迅速将信收入怀中,转身大步走向校场,背影如山岳般沉稳,却又仿佛扛起了万钧重担。
林溪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转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守卫营,朝着青风巷的方向疾行。她的心跳得飞快,却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希望被点燃的激动。
当她再次推开墨砚斋那扇沉重的木门时,苏墨立刻从内室迎了出来,眼神中充满了询问与期待。
“苏大人,秦将军答应了!”林溪几乎是喘息着说出了这个好消息,随即详细转述了秦锋的承诺以及他提出的两个条件。
苏墨听完,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好!秦锋果然未曾让人失望!有他这‘故意松懈’之举,我们便有了可乘之机!”
刻不容缓,两人立刻投入到紧锣密鼓的筹备之中。苏墨铺开玄京城防图与天坛布局图,开始详细规划明日如何利用秦锋制造的混乱,如何安排监察卫分批潜入、接近天坛核心区域,如何确保陛下能安全抵达并能发出声音……灯火彻夜未熄,低沉的商议声与窗外渐起的风声交织在一起,预示着一场巨大风暴的来临。
玄京的夜,更深了。但在这小小的墨砚斋内,反抗的火种已然播下,只待明日,燎原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