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茬苹果收获的季节,黄土坡上却不见几分喜气。稀稀拉拉的果子挂在枝头,小得可怜,青得发涩,在秋风中孤零零地晃荡,像嘲笑人的眼睛。村民们聚在地头,个个脸色比秋天的霜还冷,蹲着的,站着的,都是一副愁苦相。
王老五蹲在地埂上,”吧嗒吧嗒”猛抽旱烟,烟锅子磕得石头直冒火星:”延安,咱还是种粮食吧,起码饿不着。这苹果树光买化肥、买农药就花了小两千,结的果子还不够塞牙缝!”他抓起一把干土,让土从指缝间慢慢流下,”俺家那点积蓄,全砸在这黄土疙瘩里了。”
余寡妇一把拽过自家果树上的三个青苹果,那苹果只有鸡蛋大小,还带着虫眼。”啪”地摔在地上,青涩的汁液溅在黄土上:”看看!就这么几个歪瓜裂枣!我家那两亩地要是种玉米,够吃半年了!现在倒好,还得买粮吃!”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郝延安的鼻子,”你就是个败家子!把你爹那点老本都糟蹋光了!俺早就说过,城里娃种不了地!”
村支书老杨赶紧打圆场:”第一年结果少是正常的嘛……技术员不是说……”
“正常?”余寡妇尖着嗓子打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杨支书,你倒是说得轻巧!你家底厚实,俺们可比不了!明年要是还这样,俺家娃都得饿肚子!”她指着远处自家冒炊烟的窑洞,”娃他爹走得早,就给俺留下这点薄地……”
赵老四阴阳怪气地接话:”俺早就说过,大学生种地,越种越赔!延安啊,你还是回北京去吧,那儿适合你。”
小军蹲在一旁闷头不语,手里攥着个青苹果,指甲深深掐进果肉里。他想起这半年来的辛苦:挑水挑肿的肩膀,施肥熏红的眼睛,剪枝磨破的手掌……所有的期盼都化作这三个小青果。
六叔颤巍巍地站起来,声音沙哑:”都少说两句。延安娃也是为了大家好……”
“为了大家好?”李老汉冷笑,”是为了他自己吧!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回来折腾俺们!”
余寡妇小声嘟囔:”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去城里拾破烂……至少能换几个馍馍。”
夕阳西下,人都散尽了,只留下满地狼藉。被摔碎的青苹果在黄土里慢慢腐烂,招来一群蚂蚁。郝延安独自坐在果园的土坎上,秋虫子在他脚边”唧唧”地叫,叫得人心烦。他摸着一个乒乓球大的青苹果,指甲掐进果肉里,汁水涩得发苦。
远处传来母亲呼唤孩子吃饭的声音,炊烟袅袅升起,却没有人来叫他。他知道,乡亲们不是故意冷落他,而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这次创业又要失败了吗?”他对着空旷的山谷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散在沟壑里,”难道我真的错了?”
月光渐渐亮起来,照在那些营养不良的果树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这时,他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在远处一棵树旁忙碌——是六叔。老人正小心翼翼地扶起一棵被踩倒的树苗,还用破布条把折断的枝条绑好。
“六叔……”郝延安哽咽着喊了一声。
老人抬起头,在月光下露出慈祥的笑:”延安娃,别灰心。果树跟娃娃一样,头年长得不好,往后好好伺候,照样能成材。”
他指着远处的山峁:”你看那棵野苹果树,三十年树龄了,头几年结的果也是又小又涩。现在呢?年年结甜果子。”
郝延安顺着望去,那棵老树在月光下静静地站着,枝头挂满了红果,像一盏盏小红灯笼。
“可是乡亲们……”
“乡亲们是着急,不是怨你。”六叔公慢慢走过来,”明天俺去各家走走。咱们陕北人,摔倒了爬起来就是,没啥大不了的。”
夜深了,郝延安还坐在土坎上。他想起火车上遇到的关悦和王志强,想起他们说的包装和销售。也许,问题不只是结的果子少,更是怎么把这些果子卖出去。
远处窑洞的灯火星星点点,像天上的星星落进了黄土沟,又像是大地点燃了无数盏希望的油灯。突然,一束晃动的光从坡下照来,在漆黑的夜色中划出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路,越来越近,伴随着熟悉的、略显拖沓的脚步声。
父亲提着那盏锈迹斑斑的马灯走来,佝偻的身影在黄土坡上被拉得老长,仿佛要触碰到远方的山脊。他沉默地坐在儿子身边,将马灯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旱烟袋在夜色里一明一灭,如同他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烟丝的焦香混着黄土的气息,在清冷的夜风中飘散。
“你杨叔说得对,”父亲突然开口,声音像磨砂纸擦过粗陶,粗糙却带着温度,”第一年结果少是正常的。果树也认生,得慢慢习惯咱这黄土坡的脾气。”他抓起一把黄土,让细沙从指缝间缓缓流下,像是在丈量岁月的重量,”这土啊,得养。就像养娃,不能指望一天就长大。你小时候,不也是瘦得像根豆芽菜?现在不也长成大小伙子了。”
郝延安鼻子一酸,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夜风吹过他汗湿的脊背,带来一丝寒意。
“可是爹,大家都不信我了……张婶说我是败家子,赵叔让我回北京……”他的声音在夜风中发抖,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哧——”父亲划亮火柴点烟,橙红的火光瞬间映出他沟壑纵横的脸,那些皱纹里刻着五十年的风霜雨雪。”当年你太爷爷逃荒到这时,这黄土坡连草都不长。现在呢?能养活一村人。”他深吸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容,”乡亲们不是不信你,是怕啊。怕希望来了又走,比从来都没有更磨人。”
父亲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马灯在他手中摇晃,光影在黄土坡上舞蹈:”明早我去信用社看看,能不能贷点款买点好化肥。咱这地瘦,得喂点精饲料。”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娘说了,就是砸锅卖铁,也支持你把这事办成。”
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提着马灯渐行渐远,那团昏黄的光在漆黑的黄土沟里摇曳不定,却执着地向前移动,像不肯熄灭的火种,在无边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郝延安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脚下的黄土里,迅速被干渴的土地吸收,只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抬起头,满天星斗亮得晃眼,银河像一条发光的巨川横贯天际。一颗流星突然划过夜空,拖着长长的光尾落向远方的山峁,仿佛是天神投下的火种。
“不会失败的,”他对着星空发誓,拳头攥得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这一次,我一定要让这片土地开出最美的花,结出最甜的果。不仅要让乡亲们吃饱,还要让娃娃们都能上学,让老人们都能安享晚年!”
夜风吹过果园,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大地在回应他的誓言。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信天游,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
“星宿眨眼月牙牙亮, 黄土坡上盼春光……”
郝延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向着父亲离去的方向大步走去。马灯的光早已消失在沟底,但他知道,那光亮从未熄灭——它就在父亲佝偻却坚定的背影里,在母亲蒸的热气腾腾的馍馍里,在乡亲们尽管抱怨却依然舍不得拔掉的树苗里。
夜风中忽然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像是大地在轻声呼吸。王老五提着个洗得发白的布兜去而复返,脚步沉重地踩在干涸的黄土上。他闷声把布兜往郝延安手里一塞,里面传来鸡蛋相互碰撞的轻响:”这是俺家攒的鸡蛋,本来要拿去换盐的。明天去信用社带上。贷款……算俺一股。”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哽,”小军那娃……说还要跟你学。”
布兜还带着体温,鸡蛋圆润的轮廓硌在掌心。郝延安刚要开口,王老五已经转身融入夜色,只留下一个倔强的背影。
接着是余寡妇,她踩着细碎的步子过来,塞过来一沓用橡皮筋捆着的零票,票子边缘都磨起了毛:”这是俺纳鞋底挣的八十三块五……别嫌少。”她脚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走起路来微微跛着,”俺想了,不就是多纳几双鞋底的事吗?俺能行!”
一个,两个,三个……黑暗中,乡亲们的身影重新聚拢过来,像是被夜风送回的种子。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把东西放在他身边——半袋金黄的小米、一罐腌得泛红的酸菜、几张皱巴巴却叠得整整齐齐的票子……赵老四甚至扛来半袋化肥,包装袋上还印着”试验样品”的字样。
六叔公最后过来,递过来个布包,里面是两本泛黄的《果树栽培技术》:”这是俺大儿子当年用的书,你拿去。”老人颤抖的手在书上摩挲,”他在延安农科所,俺明天就给他打电话求教。”
余寡妇远远地站着,犹豫了半天才走过来,把个布包往他怀里一塞,扭头就走。布包里是三个下午被她摔青的苹果,此刻被她细心地擦干净了,还在摔破的地方贴上了创可贴。
郝延安抱着满怀的”赌注”,站在星空下的黄土坡上。这些东西不值什么钱,却是乡亲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希望。他感到胸口发烫,像是揣着一盆炭火。
远处传来父亲哼唱的信天游,苍老的嗓音在沟壑间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黄土里生长出来的:
“九月里来秋风凉, 果园的果果红了脸。 只要咱的心齐整, 黄土也能变成金……”
更多人的声音加入进来,不成调却格外有力。歌声惊起了夜宿的麻雀,扑棱棱飞过月光下的果园。
那个秋夜,郝延安在煤油灯下翻开日记本,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今夜,我才真正长大。不是因为学会了成功,而是懂得了什么是责任。这些粗糙的手捧给我的不是钱物,是一颗颗滚烫的心。我必须让这些心不被辜负。”
星光透过窗纸的缝隙洒进来,照在刚刚浇过水的果树上。嫩叶上的水珠闪着银光,像是这片土地悄然孕育的希望,每一滴都映照着满天星斗。
窗外,不知谁家的驴叫了一声,引得全村的狗都跟着吠起来。郝延安吹灭油灯,在黑暗中露出微笑。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这片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已经将最珍贵的赌注压在了他身上。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片星光照耀的土地,真正开出最美的花,结出最甜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