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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相府的庭院,在黄昏中寂静得有些萧索。

沈月华手持长剑,步履平稳地走在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上。张嬷嬷跟在她身后,手中那碗早已冰冷的米汤微微晃动着,她的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一路行来,偶有遇见巡夜的家丁或是行色匆匆的婢女,他们看到沈月华这副模样,无不露出惊诧、鄙夷、或是幸灾乐祸的神情。他们远远地避开,聚在角落里,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那不是夫人吗?怎么这副打扮?”

“还叫什么夫人,我刚从前院过来,听管家说,相爷已经写了休书,把她给休了!”

“真的假的?那苏姨娘……哦不,苏夫人岂不是要扶正了?”

“可不是嘛!这下可有好戏看了。听说这位前夫人要被赶去城外别院呢!”

“啧啧,真是可怜,斗了一辈子,终究是输得一败涂地。”

这些窃窃私语,如同苍蝇的嗡鸣,清晰地传入沈月华的耳中。

对这些凡俗的议论,她毫不在意。她那曾聆听过大道纶音的神魂,早已能够自动屏蔽这些无意义的杂音。她只是一个过客,在“看”着属于另一个“沈月华”的最后一程。

原身的记忆中,这条路,她走了八年。

从新婚燕尔的娇羞,到初为人母的喜悦;从掌理中馈的从容,到被日渐冷落的孤寂。这条路上的每一块青石,每一棵花树,都曾见证过她的悲欢。

可如今,当剑尊沈月华的脚步踏在上面时,这一切都成了与她无关的风景。她没有半分留恋,也没有半分不舍。她的目标很明确——离开这座囚笼,去往那座有灵气的破观,重续她的通天大道。

穿过月亮门,再往前走,便是相府的二门。只要出了这道门,外面的天高海阔,便再也与这方寸后宅无关。

然而,就在她即将踏出二门的那一刻,一个身影从旁边的假山后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缎长袍,衣领和袖口都用金线绣着精致的云纹,腰间系着一块成色极佳的暖玉。他粉雕玉琢,眉眼间与陆远舟有七分相似,另外三分,则肖似沈月华。

正是她的亲生儿子,陆文轩。

“母亲!”

陆文轩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一双大眼睛通红,显然是刚刚哭过。他张开双臂,拦在沈月华面前,小小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母亲,您……您要去哪里?”

跟在后面的张嬷嬷看到他,眼中的悲戚更甚,嘴唇翕动,却终究没能说出话来。

沈月华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她垂眸,看着眼前这张稚嫩而熟悉的脸。

这张脸,在原身沈月华的记忆里,占据了最柔软、最重要的一角。从他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再到如今能够引经据典地背诵诗文,他成长的每一个瞬间,都曾是原身在这座冰冷府邸中,唯一的慰藉与希望。

然而此刻,当剑尊沈月华的目光落在这张脸上时,她看到的,却是一个被精心雕琢过的、属于别人的“作品”。

他身上的锦衣,是苏清婉亲手为他挑选的料子;他腰间的暖玉,是陆远舟昨日才赏赐给他的;就连他此刻眼中那恰到好处的孺慕与哀求,都带着一丝被旁人指点过的刻意。

就在沈月华沉默地审视着他时,一股尖锐的,不属于她的刺痛,从这具身体的心脉深处猛地传来。

那痛楚,远比肉体的虚弱更甚,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入了灵魂。

沈月华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知道,这不是她的情绪。

这是原身最后的执念,是她作为母亲,最无法割舍的一缕牵挂。这缕牵挂,跨越了轮回,成了她心魔中最坚固、最核心的一部分。

陆远舟的背叛,苏清婉的构陷,都只是利刃的锋鞘。而眼前这个孩子的言语,才是那柄真正能够刺穿道心、让她万劫不复的利刃。

她必须斩断它。

陆文轩见母亲不说话,只是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陌生而淡漠的眼神看着自己,心中愈发慌乱。他想起苏姨娘在他来之前,含泪对他说过的话。

“轩儿,姨娘知道你孝顺。可你母亲她……她性子太倔了。如今只有你的话,她或许还能听进去一二。你去求求她,让她别再闹了,成全你父亲,也成全我们这个家,好不好?若是因为姨娘,让你母亲落得一个‘妒妇’的骂名被休弃,让天下人戳你的脊梁骨,说你是个不孝子,那姨娘……姨娘宁可一头撞死!”

这些话,此刻在他脑海中回响。他年纪尚小,分不清其中的真伪与算计,他只知道,他不想让温柔的苏姨娘伤心,不想让敬爱的父亲为难,更不想让自己背上“不孝”的骂名。

于是,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冰冷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母亲!”陆文轩仰起头,泪水终于决堤,顺着他稚嫩的脸颊滑落,“母亲,孩儿求您了!”

“您就成全父亲和苏姨娘吧!”

“苏姨娘她……她已经有了父亲的骨肉,她还说,日后一定会像亲生母亲一样待我。父亲也说,只要您点头,您永远都是相府的夫人,谁也越不过您去。”

“母亲,您为何要这么固执?非要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才甘心吗?您若真的被休弃,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您?他们会说您是善妒的恶妇!又会怎么说我?他们会说陆文轩不忠不孝,逼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母亲,难道您就忍心,让孩儿一辈子都背负着这样的骂名吗?”

稚子之言,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钢针。

他没有问母亲受了多少委屈,没有关心母亲的身体状况,更没有想过失去正妻之位的母亲将面临何等凄惨的境地。

他的每一句话,都在指责。

指责她的“固执”,指责她的“善妒”,指责她让他这个做儿子的,陷入了“不孝”的境地。

他所求的,不是母亲的安好,而是自己的名声,是这个“家”的表面和平。

站在一旁的张嬷嬷,听到这番话,如遭雷击。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些凉薄至极的话,会从一个七岁的孩子口中说出来。她浑身发抖,指着陆文轩,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最终只能老泪纵横地悲呼一声:“小少爷啊!你怎么能……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啊!你母亲她……”

然而,沈月华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

随着陆文轩的每一句话落下,她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盘踞在心脉深处的、属于原身的刺痛,正在一分分地加剧,最终达到了一个顶点。

然后……

“啪。”

仿佛一根绷紧到极致的琴弦,终于断了。

那股纠缠着她、源自前世的、名为“母爱”的执念,在这诛心之言的反复敲打下,终于寸寸碎裂,化作了齑粉。

心魔,在这一刻,被彻底斩碎了一角。

那股尖锐的刺痛,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澄澈。

沈月华的眼神,恢复了剑尊应有的漠然。

她看着跪在地上,兀自哭诉着的陆文轩,心中再无半分波澜。

于她而言,眼前这个孩子,已经不再是“儿子”,而只是一个陌生的、沾染了她前世因果的凡人。

一个……需要被斩断的因果。

她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

“说完了?”

陆文轩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愕然地抬起头,看着母亲。

母亲的脸上,没有他预想中的悲痛欲绝,也没有愤怒,甚至……什么都没有。那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平静,平静得让他感到害怕。

“起来吧。”沈月华淡淡道,“地上凉。”

这句看似关心的话,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陆文轩有些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呆呆地看着她。

沈月华的目光,最后一次,仔仔细细地从他的眉眼滑过。仿佛是要将这张脸,彻底从自己的神魂中剥离出去。

“你说的对。”她轻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选择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从此以后,你便当没有我这个母亲。”

“你所求的全家和睦,你的孝子之名,都与我无关了。”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过身,迈步向二门走去。

这一次,她的脚步,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更加轻盈。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陆文轩彻底呆住了。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母亲决绝的背影,脑中一片空白。

他不懂。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母亲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抱着他痛哭,然后回心转意?

为什么她会说出“当没有我这个母亲”这样的话?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不要他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想开口呼喊,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背影,离他越来越远。

沈月华走到二门前,守门的婆子早已得了管家的吩咐,不敢阻拦,连忙打开了门。

门外,是丞相府的外院,再往前,便是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朱漆大门。

“夫人……”张嬷嬷终于回过神来,踉踉跄跄地追上,声音哽咽,“小少爷他……他还小,他不懂事,您别……”

“嬷嬷。”沈月华打断了她,没有回头,“你若想留下,我不拦你。”

张嬷嬷闻言,身体一僵,随即哭着摇头:“不!老奴不留下!老奴生是夫人的人,死是夫人的鬼!夫人去哪,老奴就去哪!”

沈月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继续前行。

她们的身后,陆文轩终于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母亲——!”

他迈开腿,想要追上去。

可这一次,沈月华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

她径直走到了相府的大门口。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正从巨大的门楣上消失。朱漆的大门,在暮色中显得威严而冷漠。

沈月华站在门前,回头看了一眼。

她看的不是追来的儿子,也不是这座困了她八年的华美牢笼。

她看的,是这座府邸上空,那肉眼不可见的、盘踞的世俗气运。

然后,她转过身,毅然决然地,踏出了那道门槛。

“轰隆——”

在她踏出大门的那一瞬,身后,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门房的操纵下,缓缓关闭,最终合拢,发出一声沉闷巨响。

那声音,像是一声宣判。

彻底隔绝了过去,也隔绝了……所有的尘缘。

门外,长街之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沈月华站在台阶上,任由傍晚的凉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她手中的凡铁长剑,在暮色中泛着幽冷的光。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没有了相府内那股令人窒息的、混杂着名贵熏香与腐朽气息的味道。

只有属于人间烟火的、自由而鲜活的气息。

道心蒙尘,一梦归凡。

如今,尘已拂去。

新的道途,便从脚下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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