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明月的丧礼过后,将军府的白幡在风里飘了七日。朱门映着素白,连风穿过回廊时,都带着呜咽般的轻响。
大将军的鬓角白了许多。他不再去酒肆会友,这个女儿虽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小小的她总是那么懂事,温暖和贴心。每日清晨,大将军就独自坐在明月的琴房里,指尖一遍遍抚过那枚绣了一半的荷包——月白色的缎面上,歪歪扭扭的海棠花才绣了半朵,针脚里还卡着几根未剪的线头。窗外那棵明月亲手栽的海棠树,新叶刚冒尖,他就那样望着,从晨光熹微坐到暮色沉沉,眼神空得像被抽走了魂。
夫人病了多日,药汁换了一碗又一碗,总不见好。我守在榻前喂药时,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明月的小袄,布料被揉得发皱,泪水无声地浸在上面,晕开一小片深色。“月儿怕冷……”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去年冬月,还缠着我要新做的兔毛斗篷……”我握着她的手,那双手曾为我理过衣襟、递过暖茶,此刻却冰得像块玉,冻得我心口发疼。
洛川守了七日灵,眼窝陷得厉害,周身的寒气能冻住空气。我去灵堂添香时,他总背对着我,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杆绷到极致的枪。那日我正用绢布擦拭明月的牌位,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明明知道她怕水。”
绢布在掌心攥成一团,指尖掐进肉里。“是我的错。”我膝盖一软,跪在蒲团上,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青砖上,“若我拉住她……”
“拉得住吗?”他猛地转身,眼眶红得吓人,手里的供香折成了两截,“她从小见了水就躲,你偏要带她去荷花池!她没了,你一句‘错了’就完了?”
“我……”喉咙像被堵住,我只能一遍遍磕头,直到额角渗出血迹,“洛大哥,你打我吧,骂我吧,只求你别憋坏了自己。明月在天上看着,会难过的。”
他盯着我额角的血痕,攥紧的拳头松了又紧,最终只是闭上眼,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起来吧。”
日子像檐角的水滴,慢慢坠着。夫人能吃下些清粥了,只是依旧不爱说话。那日我端着燕窝进去,见她正对着铜镜发呆,鬓边的白发又添了些。“娘,尝尝这个。”我把碗递过去,她却忽然抓住我的手,指尖颤抖:“这镯子……本是一对的,月儿也有一只。”我腕上的翡翠镯是夫人前些日子给的,此刻被她攥着,竟有些发烫。
藏书阁的窗台上,躺着一本《女红图谱》。是明月出事前借去的,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宣纸,上面画着两个扎双鬟的姑娘,一个高些,一个矮些,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我和姐姐”。墨迹晕开了些,像是被泪水浸过。我指尖抚过那行字,眼泪突然砸在纸面上,晕开一小团湿痕。
“她原想跟你学弹琴的。”洛川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声音柔和了许多,“出事前一天,还拿着你的琴谱问我,‘姐姐会不会嫌我笨’。”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明月总缠着我,要听《凤求凰》,说等巧姐会结束,就跟着我学。那时我总笑着说“等你绣完海棠花再说”,如今花未绣完,人已不在。
“巧姐会……你若不想去,娘说不碍事。”洛川走到我身边,看着那张画,“家里出了这事,没人会怪你。”
我摩挲着图谱上的海棠花样,突然想起明月亮晶晶的眼睛,她说“姐姐一定能拿第一”。“我想去。”我抬起头,泪水还挂在睫毛上,“替明月去看看。”
洛川愣住了,随即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丝暖意:“需要什么,跟我说。”
之后的日子,府里渐渐有了些活气。洛川会跟我说起明月的趣事:说她第一次骑马摔进泥坑,却梗着脖子说“是马先动的手”;说她偷偷把父亲的兵符藏进香炉,只为让父亲多陪她下一盘棋。说着说着,他会笑起来,笑着笑着,眼角就红了。
夫人也开始指点我备巧姐会的物件。她从箱底翻出块月白色的锦缎,指尖抚过料子:“月儿去年看中这块,说要做件襦裙,配海棠花正好。”我接过锦缎,轻声说:“娘,我想在裙角绣些海棠。”夫人眼里晃过泪光,点了点头:“好,就绣海棠。”
又一日,洛川送来支桃木簪。簪头雕着轮小月亮,边缘被磨得光滑:“去年月儿生辰,我刻的,她总说‘等盘出包浆再戴’。”我把簪子插进发髻,铜镜里,月白色的襦裙映着桃木的暖黄,竟有些像明月常穿的衣裳。
去枫江渔场那日,阳光正好。紫英在花圃里侍弄新栽的海棠,小手沾着泥,见我要出门,急得直跺脚:“小姐,还有三日就巧姐会了!左相府的肖小姐、右相府的沈小姐,哪个不是手巧的?”
我捏了捏她的圆脸,笑着问:“你觉得小姐笨吗?”
她头摇得像拨浪鼓:“小姐是仙子!”
“那就是了。”我拉起她沾着泥的手,往院里的木桶跑,“先洗手,带你出去透透气。”冰凉的水漫过两只手,搅起些泥渣,紫英看着我,突然笑了,眼里的担忧淡了些。
“去枫江渔场吧。”她说,“是咱们府的产业,安全。”
刚到门口,就见洛川回来。他穿着藏青官袍,袍角沾着些风尘,见我提着裙角要跑,眉头微蹙:“仔细些。”我却不管,径直跑到他面前,额角沁着薄汗:“洛大哥,陪我去渔场好不好?”
他看着我,眼底漾开些笑意:“好。”
紫英被我留在府里,给了个“去林记纸货铺看新货”的差事——其实是让她趁机玩一天。我跨上“雪原”时,洛川已牵着马等在门口,阳光落在他肩上,竟有些暖。
枫江渔场的风里,带着水汽和木桨的味道。河岸的枫树刚抽新叶,绿得透亮。我见洛川跟管事说话时眉头微蹙,像是有心事,便笑着说:“我去江边走走,一个时辰后回来。”他叮嘱着“别走远”,眼里的担忧藏不住。
脱了鞋袜踩在沙滩上,河水漫过脚踝,凉丝丝的。我把长裙往上卷了卷,用丝带系在腰间,露出里面及膝的衬裙——像极了在上海时穿的裙子。风里带着水汽,远处的船帆像白鸟的翅膀,恍惚间,竟不知是在哪一世。
掬起一捧河水扑在脸上,凉意在鼻尖散开。正感受着水滴划过面颊,却见洛川骑马寻来,脸色有些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岸边的老槐树上,竟坐着个人——玄色龙纹袍,墨发松松挽着,不是圣君墨鸿宇是谁?
他正望着我,嘴角勾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像在看场有趣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