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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铅笔尖落在雪白纸面的瞬间,林晚的指尖传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颤栗,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通电般的嗡鸣。笔尖与纸张摩擦,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啃噬桑叶,又像种子顶开冻土。这声音在死寂的工作室里被无限放大,钻进她的耳膜,敲打着那颗刚刚经历焚烧、又被旧图纸狠狠撞击过的心脏。

一条线。

一条笔直的、有力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的竖线,稳稳地向下延伸。

没有草图,没有构思,没有繁复的推演。只有铅笔划过纸面时那种原始而直接的触感,以及手腕带动笔杆时传递到肩胛骨的、久违的力量感。她全神贯注,所有的意念都凝聚在笔尖与纸面接触的那一个点上。视野里,只有那条不断向下生长的、越来越清晰的墨线。线条的边缘因为铅笔的摩擦而微微粗糙,却透着一股粗粝的生命力。

她画得极慢,每一寸推进都凝聚着全身的力量。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工作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寒意,但胸腔里却仿佛有一团火在烧,支撑着她不断挥动沉重的手臂。

一根柱子。

两根柱子。

三根……

笔下的线条逐渐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不再是童年图纸上那两根简单笨拙的支撑线,而是有了明确的结构——粗壮的方形柱身,顶部开始出现简洁的、带有几何美感的柱头雏形。线条依旧带着HB铅笔特有的、略显朴素的灰色调,没有阴影,没有修饰,只有最本质的骨架。它们如同从这片狼藉的废墟中破土而出的石笋,带着沉默而坚定的力量感,矗立在崭新的白纸上。

白纸左上方,那张泛黄的旧图纸安静地躺着。晨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正好落在它上面,“爸爸和林晚的家”那几个稚嫩的字迹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林晚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它,那稚拙的线条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牵引着她笔下的新柱,赋予它们一种超越计算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稳固感。

她画得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惫,甚至忘记了呼吸。工作室里浓重的焦糊味似乎淡去了,只剩下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她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她只是猛地眨眨眼,用手背胡乱抹去,视线片刻不离纸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当最后一根柱子的轮廓在纸面右下角稳稳落定,林晚的手臂终于不堪重负般猛地一沉,铅笔脱手,“啪嗒”一声掉落在图纸边缘。她整个人像被瞬间抽去了所有骨头,向后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文件柜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剧烈的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眼前金星乱冒,视野里那些刚刚诞生的柱子线条开始扭曲、晃动。她大口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跑完一场耗尽生命的马拉松。汗水顺着额发、脸颊、脖颈疯狂流淌,浸透了衣领,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胃部传来一阵强烈的、翻江倒海般的痉挛和空虚感,伴随着低血糖特有的心悸和耳鸣。她这才想起,从昨天到现在,她几乎粒米未进。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死死钉在原地。她靠着冰冷的文件柜,缓缓滑坐在地板上,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膝盖,额头抵在膝盖上,试图抵御那灭顶般的虚弱和眩晕。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喉咙干得冒烟。

就在这时,那被她随手扔在角落里的手机,屏幕再次幽幽地亮起。不是电话,不是信息,而是一个视频通话请求!

发起的头像,赫然是那个躺在病床上、攥着药膏管的手的主人——【周凛】!

林晚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

视频通话?

他要和她……视频?

在现在?在她刚刚耗尽所有力气、狼狈不堪地完成了几根简陋柱子草图的时候?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脖颈!她下意识地想缩得更紧,想把自己藏进阴影里。她现在的样子……汗流浃背,脸上沾满泪痕、烟灰和汗渍,头发凌乱得如同鸟窝,双眼红肿,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像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难民!

他怎么敢?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打视频?

求知的欲望和被看穿的恐惧激烈地撕扯着她。手机屏幕执着地亮着,嗡嗡的震动声在寂静中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着她的神经。

最终,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冲动压倒了所有的羞耻和恐惧。她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长手臂,够到了那不断震动的手机。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屏幕,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震动传递过来的频率,如同周凛此刻微弱却固执的心跳。

她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瞬间亮起,画面晃动了一下,随即稳定下来。

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周凛虚弱的脸庞。镜头对着的,是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和一盏刺目的日光灯管。光线很强,有些过曝。画面微微倾斜着,显然手机是被随意地放在某个地方。

接着,画面下方,一只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动着,进入了镜头。

是周凛的手。

骨节分明,皮肤因为失血而显得异常苍白,手背上固定输液针头的胶布清晰可见,周围皮肤有些青肿。这只手看起来虚弱无力,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显得异常沉重和迟缓。它笨拙地、几乎是挪动着,一点点靠近镜头。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那只手终于挪到了镜头前。它没有试图调整镜头角度,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笨拙和坚持,慢慢地……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指尖微微颤抖着,却顽强地、笔直地向上竖立着。

动作很慢,很艰难,仿佛耗尽了这只手仅存的所有力气。但它竖在那里,稳稳地,无声地,在惨白的病房灯光下,在晃动的镜头前,构成一个无比清晰、无比沉重的信号。

——好。

他在说:好。

没有声音,没有面容,只有一只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虚弱到连移动都困难的手,用尽力气,对她刚刚在废墟上画下的那几根简陋柱子,竖起了大拇指。

泪水瞬间模糊了林晚的视线。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顺着脸颊疯狂滑落。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看着屏幕里那只颤抖却固执竖着大拇指的手,看着那惨白的灯光和冰冷的天花板背景。所有的狼狈,所有的虚弱,所有的自我怀疑和羞耻感,在这一刻,被这个无声的、来自生死边缘的肯定,彻底击碎了!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她的挣扎,她的焚烧,她的重生!

他隔着生死,隔着屏幕,用尽力气,给了她一个无声的“好”!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被彻底理解的、汹涌的暖流瞬间淹没了她。她蜷缩在地板上,抱着手机,看着屏幕里那只颤抖的大拇指,哭得不能自已。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嘶喊,而是混杂着痛楚、释然和一种近乎新生的狂喜的宣泄。

不知哭了多久,屏幕里的那只手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大拇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落下去,消失在镜头下方。视频通话也随之结束,屏幕暗了下去。

工作室重新陷入昏暗,只有林晚压抑的啜泣声在回荡。

她依旧蜷缩着,抱着暗下去的手机,像一个在寒夜里终于找到一丝篝火的旅人,贪婪地汲取着那短暂画面带来的、几乎灼人的温暖。身体的虚弱和饥饿感依旧强烈,但那股灭顶般的绝望和眩晕感,却奇迹般地消散了许多。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工作台上那张白纸。几根由HB铅笔勾勒出的柱子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却仿佛被注入了一种无形的力量,变得更加坚实、更加清晰。

她挣扎着站起来,双腿依旧酸软,但脚步却比之前稳了一些。她踉跄着走到工作台前,目光扫过那片狼藉。没有犹豫,她拿起那个空空如也的塑料打火机,还有那支同样空了的白色药膏管,走到露台,打开那个沉重的金属垃圾桶盖,将它们扔了进去,落在那些灰黑色的余烬之上。

“哐当”一声,盖子合拢。

她转身回来,没有再看垃圾桶一眼。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个积满灰尘的小冰箱。她走过去,拉开冰箱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两瓶矿泉水和一小盒不知放了多久的牛奶。她拿出一瓶水,拧开盖子,仰起头,贪婪地灌了几大口。冰凉的水流滑过干涸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和力量。

饥饿感更加鲜明地叫嚣起来。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桌角那半袋没拆封的苏打饼干上。她走过去,撕开包装,拿起一块,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干涩的饼干碎屑摩擦着喉咙,但她强迫自己咽下去,一块,又一块。

补充了水分和一点微不足道的食物,身体的虚脱感稍微缓解。林晚重新坐回工作台前的高脚凳上,凳子冰冷的金属表面让她打了个激灵。她没有去开刺眼的顶灯,只是将那张画着柱子轮廓的白纸小心地挪到台灯下。

昏黄的台灯光线温柔地笼罩下来,照亮了纸面上那几根粗粝而有力的线条。旁边,那张泛黄的旧图纸也沐浴在光晕之中。两根柱子,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在同一个光线下,以一种奇异的、无声的方式对话着。

林晚拿起一支削尖的2B铅笔。这一次,她的手依旧有些颤抖,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和沉静。她没有急于去深化结构,而是用笔尖,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描摹的虔诚,开始勾勒柱子表面细微的肌理。铅笔侧锋轻轻扫过纸面,留下淡淡的、如同岩石风化般的粗糙痕迹。线条不再是单一的垂直,而是开始出现一些细微的、不规则的转折和起伏,模仿着天然石材被岁月侵蚀的质感。

她画得很慢,很细致。每一次落笔都带着思考,每一次运笔都带着温度。不再是之前那种宣泄式的挥洒,而是一种沉入的、与材料本身对话的专注。HB铅笔留下的灰色骨架被更深的2B笔触覆盖、丰富,柱子开始拥有了厚度、重量和呼吸感。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晨光熹微转为明亮的白昼,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大片光斑。工作室里浓重的焦糊味被涌入的新鲜空气不断稀释,渐渐淡去。

林晚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惫,甚至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她时而凝眉思索,时而快速勾勒,时而停下笔,指尖轻轻拂过纸面,感受着那粗糙线条下蕴含的力量。她不再去想周凛的病情,不再去想焚烧的灰烬,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张白纸,这几根正在逐渐从线条中生长出实体感的柱子,以及左上方那张泛黄的、指引着方向的旧图纸。

当台灯的光芒开始显得有些微弱时,林晚才从那种忘我的状态中惊醒。她抬起头,惊讶地发现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在工作室的玻璃窗上投下朦胧的光影。她感到一阵强烈的腰背酸痛和手臂的僵硬。

她放下笔,活动了一下几乎麻木的手指和脖颈。目光重新落回纸上。

几根柱子的形态已经基本确立。它们不再是简单的几何体,而是拥有了粗犷、坚实、带着天然石材质感的特征。柱头部分用简洁的几何块面做了初步的收束处理,暗示着支撑与承重的功能。虽然还只是雏形,但一种沉默而稳固的力量感,已经透过纸面扑面而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虚脱感同时攫住了她。她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精神却异常亢奋和清晰。胃部再次传来强烈的抗议。

这一次,她没有忽视它。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用力推开另一扇紧闭的窗户。暮春傍晚微凉的风带着城市的气息涌入,吹拂着她汗湿的额发,带来一丝清爽。她拿出手机,点开一个外卖软件,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目光扫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图片,最终,她的指尖停在了一个简单的图标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

她点了一份白粥,一份清淡的蒸饺,又加了一小碟榨菜。支付,下单。动作干脆利落。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那个小小的、布满灰尘的水槽前。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清水哗哗流出。她掬起一捧水,用力扑在脸上。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带走脸上黏腻的汗水和干涸的泪痕烟灰。她反复地冲洗着,直到感觉脸上的污秽被彻底洗净,皮肤因为冰冷而微微发红。她抬起头,看向水槽上方那面同样布满灰尘和水渍的小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双眼红肿未消,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嘴唇因为缺水而有些干裂起皮。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但这张疲惫不堪的脸上,那双眼睛却异常地亮。那是一种燃烧后的、带着余烬温度的亮光,疲惫,却异常清醒和坚定。不再是之前的空洞、绝望或癫狂,而是一种找到了锚点、知道要往何处去的沉静光芒。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然后,她扯过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抹布,用力地擦拭着镜面上的灰尘和水渍。动作有些粗暴,带着一种与过去污垢彻底决裂的狠劲。镜面渐渐清晰起来,映出她更加清晰的面容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门铃响了。是外卖。

林晚走过去开门。门口站着穿着黄色制服的外卖小哥,递过来一个温热的塑料袋。

“谢谢。”她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很平静。

关上门,她将袋子放在工作台唯一还算干净的角落。打开,食物的热气混合着淡淡的米香和面点气息飘散出来,瞬间勾起了更强烈的食欲。她拉过凳子,坐在工作台前,没有在意台面的灰尘和之前的狼藉,直接打开粥碗的盖子。

白色的米粥蒸腾着热气,米粒软糯,散发着最朴素也最抚慰人心的香气。她拿起一次性勺子,舀起一勺,吹了吹,小心地送入口中。温热的、软糯的米粥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熨帖的暖意和满足感。胃部的痉挛似乎得到了温柔的安抚。她又夹起一个蒸饺,薄薄的皮,里面是清淡的蔬菜馅料。她慢慢地咀嚼着,感受着食物带来的、最基础的、重建身体的力量。

她就坐在那张刚刚诞生了新图纸的工作台前,在昏黄的台灯光下,在弥漫着淡淡食物香气的空气中,一口一口,安静地吃着这份迟来的晚餐。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玻璃,在她专注进食的侧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她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必要的仪式。

吃完最后一口粥,胃里被温暖的食物填满,身体的寒意和虚弱感似乎也被驱散了不少。她将空掉的餐盒收拾好,丢进角落的垃圾桶。然后,她没有再坐回高脚凳,而是走到工作室中央那块稍微空旷一点的地板上。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然后,她开始活动身体。先是极其缓慢地转动僵硬的脖颈,接着是酸痛的肩关节,然后是手臂、腰部、膝盖……动作起初有些滞涩,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但渐渐地,随着拉伸和舒展,血液似乎重新顺畅地流向了四肢百骸,僵硬感一点点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微发热的、重新掌控身体的轻松感。

她做了一套非常简单的、近乎是广播体操的动作,幅度不大,却异常认真。每一个伸展,每一个弯腰,都带着一种重新唤醒这具躯体的虔诚。做完最后一个动作,她站在原地,再次深深呼吸。胸腔里的浊气仿佛被彻底排出,吸入的是带着食物余温和新图纸油墨气息的空气。

身体里重新积蓄起了一些力量。虽然不多,但足够支撑她进行下一步。

她没有立刻回到绘图板前。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台被推到一边的平板电脑上。屏幕漆黑一片,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她走过去,拿起它。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屏幕,昨晚那些疯狂涂鸦时留下的汗渍似乎还残留着。

她按下电源键。屏幕亮起,锁屏界面依旧是那张被红黑线条彻底吞噬、如同地狱绘卷般的“火凤凰”终稿。

林晚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那扭曲狰狞的画面上,没有任何波澜。她伸出手指,点开设置,找到存储空间管理。手指滑动,精准地找到了那个名为“Phoenix_Final”的源文件。文件大小不小,承载着过去三年里所有的疯狂、绝望和扭曲的自我消耗。

她的指尖悬在【删除】按钮上方,停顿了不到一秒。

然后,重重按下。

“是否确认永久删除此文件?”

【确认】。

屏幕上跳出删除进度条,绿色的光点迅速向前推进。几秒钟后,进度条消失。那个文件,连同它代表的那个地狱般的幻象,彻底从这个电子空间里抹去了。

林晚放下平板电脑,像是放下了最后一块沉重的枷锁。她重新坐回工作台前的高脚凳上,台灯光线温柔地笼罩着她和那张画着柱子雏形的白纸。

这一次,她没有拿起铅笔。她的目光越过了这张草图,投向工作台后方那片空白的墙壁。那里曾经贴满了走向疯狂的草稿,如今只剩下一片灰白和几处顽固的胶痕。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暗影,开始在她疲惫却异常清晰的大脑中缓缓浮现。

柱子……只是开始。

支撑起一个空间,一个……什么样的空间?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角那支被她重新拾起的空药膏管,又掠过那张泛黄的旧图纸上“爸爸和林晚的家”那几个字。一个轮廓极其模糊、却带着某种温暖质感的意象,如同初春湖面上氤氲的雾气,开始在她思维的深处凝聚。

不是冰冷的图书馆,不是宏大的体育馆。

是……庇护所?是……家?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微微一颤。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白纸上那几根粗糙的柱子轮廓。指腹感受着铅笔线条的微微凸起,一种奇异的、带着温度的连接感从指尖传来。

也许……可以很小。

小到……只需要两根柱子,撑起一片遮风挡雨的屋顶?

就像……那张旧图纸上画的那样?

她拿起一支更细的HB铅笔,笔尖悬在纸上柱子的上方,犹豫着。没有立刻落下。那个模糊的意象还在脑海中沉浮,尚未清晰。

疲惫感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混合着食物带来的饱足感,形成一种沉重的困倦。眼皮开始打架。

她放下笔,没有强迫自己继续。她将那张画着柱子雏形的白纸小心地放在工作台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是那张泛黄的旧图纸。然后,她关掉了台灯。

工作室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朦胧而变幻的光斑。

林晚没有离开。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工作室角落里那张积满灰尘、堆着杂物的旧沙发前。她费力地将上面几个空纸箱和画筒挪开,腾出一小块勉强能容身的地方。沙发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味。

她毫不在意地坐了下去,身体深深陷入破旧的海绵里,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然后,她蜷缩起身体,侧躺在狭窄的沙发面上,将一件不知何时遗落在这里、同样布满灰尘的旧外套胡乱地盖在身上。

外套带着灰尘和陈旧布料的气味,并不舒适,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被包裹的安全感。

她闭上眼睛。黑暗中,眼前并非一片漆黑。那几根由铅笔勾勒出的柱子轮廓,清晰地悬浮在意识的深处,线条简洁而有力。旁边,是那张泛黄的旧图纸上稚嫩的“家”。更远处,似乎还残留着灰烬被倒入垃圾桶时的黑色瀑布景象。

烧掉了过去。

画下了柱子。

吃了东西。

删掉了“火凤凰”。

身体疲惫到了极致,意识却像漂浮在温暖的洋流中,异常平静。窗外城市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工作室里,只剩下她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以及电脑主机风扇持续低沉的嗡鸣,如同某种安稳的、规律的背景音。

在彻底沉入睡眠之前,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星辰,在她疲惫的脑海中亮起:

明天。

明天,她要去看他。

带着新的药膏。

带着……这张画着柱子的纸。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踏实的暖意,成为了她坠入深沉无梦睡眠前的最后锚点。蜷缩在布满灰尘的旧沙发上,盖着同样布满灰尘的外套,在这个刚刚经历焚烧与重生、空气中还残留着焦糊气息的工作室里,林晚沉沉睡去。

清晨的光线比昨日更锐利,像无数把淬了寒芒的玻璃碎片,穿透工作室布满灰尘的窗格,斜斜地插在冰冷的地板上。林晚在旧沙发狭窄而坚硬的凹陷里醒来,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无声的抗议。蒙尘的旧外套从她身上滑落,露出底下皱巴巴、沾满灰迹的衣襟。

她睁开眼,意识有短暂的悬浮,随即被一股强烈的、无法忽视的酸痛感拽回现实。喉咙干涩发紧,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砂纸摩擦般的刺痛。但当她涣散的视线,穿过弥漫在光线里的细小尘埃,落在不远处工作台面上时,一种奇异的力量瞬间压倒了所有不适。

那张雪白的A4纸上,几根用HB和2B铅笔勾勒出的柱子轮廓,沉默地矗立在晨光里。线条粗粝,肌理初显,带着一种未经修饰的、原始的生命力。旁边,那张泛黄的旧图纸安静地依偎着,稚嫩的“爸爸和林晚的家”几个字,在清冷的光线下清晰可见。

烧掉了过去。

画下了柱子。

林晚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依旧残留着一丝难以散尽的焦糊味,但已不再令人窒息,反而像某种旧时代的余烬,为新的开端提供着背景。她撑着沙发扶手,极其缓慢地坐起身,每一块肌肉的牵拉都伴随着清晰的酸痛。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该去看他了。

带着新的药膏。

带着这张画着柱子的纸。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驱散了最后一丝混沌的睡意。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那个小小的、布满污垢的水槽。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清水哗哗流下。她掬起水,用力搓洗着脸颊、脖颈,冰冷的刺激让皮肤瞬间绷紧,也带走了最后一点倦怠和污秽。她抬起头,看向墙上那面依旧模糊的镜子。镜中的脸苍白依旧,眼下的青黑也未曾褪去,但那双眼睛——清澈、沉静,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专注,像被昨夜的风雨洗刷过的寒星。

她不再多看。转身回到工作台前。目光扫过那张柱子草图,她伸出手,极其小心地将它拿起。指尖拂过粗糙的铅笔线条,感受着那微微凸起的触感,一种奇异的踏实感从指尖蔓延至心底。她找出一张干净的A4硬卡纸,将草图小心地夹在中间,保护起来。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个空荡荡的背包上。她走过去,拉开拉链。里面只有几支干掉的笔和一个空钱包。她将夹着图纸的硬卡纸放进去。然后,她的动作顿住了。

新的药膏。

她快步走到墙角的置物架旁,在一个堆满杂物的抽屉里翻找。灰尘被扬起,在光线中飞舞。终于,在最底层,她摸到了熟悉的触感——一支全新的、包装完好的同款白色药膏管。塑料管身冰凉光滑,尾部凝固的白色膏体清晰可见。

她捏着这支小小的药膏管,指尖能感受到塑料的弹性和那点膏体的微凉硬度。它不再是昨晚那只被攥得变形、沾满污渍和指痕的空壳。它是崭新的,完整的,蕴含着可能性的。一种微妙的、带着暖意的电流顺着指尖传遍全身。

她将药膏管也放进背包,拉好拉链。

目光再次扫过一片狼藉的工作室。那盆焚烧图纸的铁盆还放在原地,里面是冰冷的灰烬。那个装满灰烬的纸箱已经被清空,垃圾桶盖紧闭。一切都像一场风暴过后的遗迹。

她走到露台,拉开沉重的金属垃圾桶盖。里面,灰黑色的余烬静静堆积着,上面躺着那个空了的塑料打火机和那支同样空了的旧药膏管。它们像小小的墓碑,标志着某个阶段的彻底终结。她看了几秒,然后“哐当”一声,用力合上了盖子。

回到室内,她脱下身上那件沾满汗渍、灰尘和泪痕的旧T恤,从角落一个落满灰尘的纸箱里翻出一件还算干净的深灰色连帽卫衣换上。布料带着久置的微凉和淡淡的樟脑丸气味。她用手胡乱理了理凌乱打结的头发,随意扎成一个低马尾,几缕碎发依旧不听话地垂在额前和颈侧。

背上那个装着新图纸和新药膏的背包。背包的重量落在肩头,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的坠感。她最后看了一眼工作室——冰冷的台面,残留的灰烬气息,以及那张在晨光中沉默伫立的新图纸的轮廓。然后,她转身,拉开沉重的铁门,走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隔绝了那个刚刚经历焚烧与重生的空间。

城市的喧嚣瞬间涌入耳膜。清晨的街道已经苏醒,车流声、人声、远处工地的机械轰鸣交织成一片巨大的、充满活力的背景音。阳光有些刺眼,林晚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空气微凉,带着晨露和汽车尾气的混合气息。她站在老旧建筑二楼的露天铁楼梯上,深深吸了一口这属于现实世界的空气,胸腔里那股残存的、工作室特有的焦糊气似乎被彻底冲散了。

她走下楼梯,铁质的台阶发出空旷的回音。脚步起初还有些虚浮,但踩在坚实的水泥地面上,每一步都让她感觉重新扎根于这个世界。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最近的公交站走去。

公交车上人不多。林晚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窗玻璃有些模糊,映出她苍白平静的侧脸和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鳞次栉比的高楼,匆匆的行人,闪烁的霓虹招牌。她将背包抱在怀里,双臂环抱着,手指无意识地隔着帆布包,触摸着里面那张硬卡纸的棱角。图纸的线条似乎穿透了布料,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指尖。药膏管圆润的轮廓也隐约可感。

周凛会看到这张图吗?

他会说什么?

他的伤……到底怎么样了?那场心脏骤停……

纷乱的思绪如同车窗外的景象,飞快地掠过脑海。但这一次,没有恐慌的旋涡。那张柱子的草图,像一个沉甸甸的锚,稳稳地定在她的意识深处。无论他能否说话,无论他状态如何,她只需要把这两样东西带给他。新生的支柱,和疗愈的膏药。这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也是最应该做的。

公交车在医院附近的车站停下。林晚随着人流下车。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将她拉回了现实。巨大的白色建筑矗立在眼前,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显得冰冷而肃穆。门口人流进进出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同的忧虑和期盼。

林晚的脚步在门口停顿了片刻。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感。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走进了那扇巨大的、旋转的玻璃门。

熟悉的、更加强烈的消毒水气味包裹了她。嘈杂的人声、脚步声、推车滚轮的声响在挑高的大厅里形成巨大的混响。导诊台前挤满了人,挂号窗口排着长队,电子叫号屏上的红字不断滚动。一切都显得那么繁忙、冰冷、充满生老病死的沉重气息。

林晚下意识地抱紧了胸前的背包,像抱着唯一的浮木。她穿过拥挤的大厅,凭着模糊的记忆,走向通往住院部的电梯间。电梯门开合,穿着病号服的人、神情疲惫的家属、步履匆匆的医护人员进进出出。她挤进其中一部电梯,按下周凛病房所在的楼层按钮。

电梯缓缓上升。狭小的空间里,沉默和压抑感几乎凝成实质。林晚的目光落在不断跳动的红色楼层数字上,指甲无意识地抠着背包粗糙的帆布表面。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叮——”

电梯门在目标楼层打开。一股更浓郁的消毒水和药水气味涌了进来。走廊的光线比楼下大厅更明亮,也更惨白,照在光滑的、反射着冷光的地砖上。穿着淡蓝色或粉色护士服的护士推着小车,安静而迅速地穿梭在各个病房之间。偶尔有病房门打开,传出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或病人压抑的咳嗽声。

林晚走出电梯,脚步有些迟疑。她努力回忆着昨晚护士电话里提到的病房号。目光扫过走廊两侧紧闭的房门,上面贴着小小的房号牌。她一步步向前走,心跳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她停在了一扇门前。门牌号与记忆吻合。深棕色的门紧闭着,上方有一个小小的观察窗。她的呼吸瞬间屏住。

就是这里了。

她站在门口,像一尊被钉在原地的雕像。隔着这扇门,里面躺着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周凛。那只在视频里颤抖着、却顽强竖起大拇指的手的主人。那个收集了她焚烧的灰烬、又送还她童年支柱的人。

巨大的未知感和强烈的紧张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背包里那张图纸的棱角仿佛变得滚烫,隔着帆布灼烧着她的皮肤。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这扇门带来的沉重压迫。

但就在退缩念头升起的瞬间,背包里那支崭新的药膏管冰冷的触感,和那张图纸上铅笔线条的粗糙感,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指尖。

她烧掉了过去。

她画下了柱子。

她带了新的药膏。

她必须进去。

林晚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消毒水气味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她抬起手,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悬在门板上方。指节弯曲,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轻轻敲了下去。

“叩、叩、叩。”

敲门声很轻,但在寂静的走廊里异常清晰,如同石子投入深潭。

里面没有立刻回应。

等待的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林晚的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她几乎能听到血液冲刷血管的声音。她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终于,门内传来一个略显疲惫、但很温和的女声:“请进。”

是护士的声音。

林晚握住冰冷的金属门把手,转动。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推开一条缝隙,然后,慢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走了进去。

病房内的光线比走廊更加明亮,也更加刺眼。惨白的日光灯光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药味、隐约的血腥气和一种属于重症病人的虚弱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她的目光越过门口小小的洗手间,瞬间就锁定了房间中央那张被各种仪器包围的病床。

周凛躺在那里。

他的上半身微微抬高,盖着白色的薄被。脸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是淡淡的灰白色。脸颊明显凹陷下去,颧骨显得异常突出。浓密的睫毛紧闭着,在眼睑下方投下深深的阴影。他的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双眼紧闭,眉头因为不适而微微蹙起。

最刺眼的是他身上连接的各种管子——粗的细的,透明的乳白的,从被子下延伸出来,连接到床边的几台闪烁着不同颜色指示灯和数字的仪器上。其中一根透明的管子连接着他手背上的留置针,另一根则延伸到他宽松病号服的领口里,显然连接着胸腔。心电监护仪的屏幕上,绿色的波形线规律地起伏跳动着,发出稳定而单调的“嘀、嘀”声,像生命的倒计时器。

一个穿着淡粉色护士服、戴着口罩的年轻护士正站在床边,低头调整着输液架上悬挂的药液袋。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看向门口。

林晚僵立在门口,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眼前的景象像一把冰冷的巨锤,狠狠砸碎了她一路走来勉强构筑起的所有心理防线!她想过他虚弱,但没想过是这种……被仪器和管子捆绑、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脆弱!视频里那只竖起大拇指的手带来的微弱暖意,瞬间被眼前这幅冰冷残酷的现实图景彻底碾碎!

巨大的冲击和一种灭顶般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想立刻转身逃跑!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景象!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人似乎被惊动了。

周凛那紧闭的、覆盖着浓密睫毛的眼睑,极其缓慢地、艰难地颤动了几下。像蝴蝶试图挣脱沉重的茧。然后,在护士和林晚紧张的注视下,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眸,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涣散,失去了往日那种锐利如刀锋般的洞察力,蒙着一层疲惫的灰翳。但当他涣散的目光,费力地聚焦,最终落在门口那个僵立的身影上时,那层灰翳深处,骤然亮起了一点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如同寒夜星辰般的光芒。

他的视线,穿透了病房内惨白的灯光,穿透了仪器冰冷的反光,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林晚的脸。

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疏离,甚至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空的疲惫,以及一种看到某种终于落定尘埃的……确认。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擂动!她感觉自己像一张被拉满到极致的弓,下一瞬就要崩断!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没有后退半步。

护士看看周凛,又看看僵在门口、脸色比病人还要苍白的林晚,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迅速调整好输液管,轻声对周凛说:“周先生,林小姐来看您了。我先去处理别的病人,有事按铃。”说完,她对着林晚微微点头示意,便安静地退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仪器的“嘀嘀”声、药液滴落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在惨白的灯光下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林晚的视线,无法从周凛脸上移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每一次微弱的呼吸似乎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他看着她,那点星辰般的光芒在灰翳中微弱地闪烁,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逸出一丝极其微弱、近乎气音的气息。他尝试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那只在视频里曾竖起大拇指的手。然而,仅仅是抬起几厘米,指尖便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承受着千钧重负,最终无力地垂落回被单上。

这个微小的、徒劳的动作,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林晚的心脏!

他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昨晚视频里那只颤抖却固执竖起的大拇指,与此刻这只虚弱垂落的手,在她脑海中形成惨烈的对比。巨大的酸楚和一种尖锐的痛感瞬间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又一步,脚步沉重得像拖着镣铐,一直走到他的病床边。

距离近了,他身上的细节更加清晰——额角细密的冷汗,干裂起皮的嘴唇,锁骨处从病号服领口露出的、连接着管子的白色胶布边缘……一切都彰显着这场生死劫难留下的残酷印记。

林晚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他灰翳眼眸中那点微弱却固执的光芒,看着他因为努力想表达什么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痛让她几乎窒息。

她猛地低下头,避开他那让她心碎的目光。手忙脚乱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赎罪般的急切,拉开了背在胸前的背包拉链。拉链的声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胡乱地翻找着,手指因为颤抖而不听使唤,终于摸到了那两样东西——夹着图纸的硬卡纸,和那支崭新的白色药膏管。

她先将那张硬卡纸抽了出来,动作有些慌乱,差点失手掉落。她紧紧捏着它,指节泛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不敢看周凛的眼睛,目光死死盯着卡片边缘,用尽全力,才让嘶哑干涩的声音冲破喉咙的阻滞:

“我……我画了……柱子……”

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颤抖。她将硬卡纸微微倾斜,试图让周凛能看到里面夹着的那张草图。铅笔勾勒的柱子轮廓在卡片边缘露出一角,粗粝的线条在惨白的病房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周凛的目光,艰难地从林晚苍白失措的脸上,移向她手中那张硬卡纸露出的线条一角。他灰翳的眼眸中,那点微弱的光芒似乎闪烁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的摇曳。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随即又因为牵动伤口而蹙紧了眉头,发出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极其微弱的抽气声。

林晚的心猛地揪紧!她立刻将硬卡纸放在床边的小柜子上,动作近乎仓惶。然后,她的目光急切地转向手中那支崭新的药膏管。白色的塑料管身冰凉光滑,尾部凝固的白色膏体像一个小小的承诺。

“药膏……”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更深的急切,“新的……我带了新的……”

她捏着那支药膏管,像是握着一件至关重要的信物。她看着他那只无力垂落在被单上的、骨节分明的手。那只手苍白,手背因为输液而有些青肿,指腹带着薄茧。她记得它握笔时的稳定,记得它操作精密仪器时的灵活,更记得昨晚在视频里,它颤抖着竖起大拇指时那份撼动她灵魂的力量。

现在,它虚弱地躺着。

林晚犹豫着,指尖因为紧张而冰凉。她鼓起巨大的勇气,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伸出自己的手。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触碰到了周凛的手背。

皮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仿佛被微弱的电流击中!

周凛的手极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他的指尖依旧冰凉。

林晚的指尖则感受到他皮肤下微弱的脉搏跳动,以及那层薄汗的微凉湿意。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滚烫的暖流瞬间交织着涌上心头,冲得她眼眶发热。她没有退缩,反而更紧地、用自己同样冰凉却带着决心的手指,轻轻覆盖住了他无力垂落的手背。

然后,她将那只崭新的、白色的药膏管,小心翼翼地、稳稳地,放在了他微凉的手心里。塑料管身的冰凉触感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掌心。

“拿着……”她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新的……拿着……”

周凛的手,被她冰凉的手指覆盖着,掌心被那支药膏管冰凉的触感填满。他灰翳的眼眸深处,那点微弱的光芒剧烈地闪烁起来,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被骤然投入氧气。他极其艰难地、几乎是用尽了残存的所有意志力,调动着那被疼痛和虚弱麻痹的神经。

那只被林晚覆盖着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颤抖,开始有了极其细微的动作。他的指尖,在林晚的注视下,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弯曲起来。

极其缓慢地、颤抖着……试图……握住那支崭新的药膏管。

这个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周凛所有的力气。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浅薄,额角的冷汗瞬间密集,眉头死死地拧在一起,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那只手因为用力而颤抖得更加剧烈,指关节泛出用力的白色,却始终无法真正合拢,只能让弯曲的指尖,极其勉强地……勾住了药膏管光滑的管身。

勾住。

仅仅是勾住。

无法紧握。

林晚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地夺眶而出!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顺着脸颊疯狂滑落,滴落在洁白的被单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她看着他痛苦蹙紧的眉头,看着他因为剧痛而急促的呼吸,看着他那只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仅仅只能勾住药膏管的、颤抖的手……

巨大的痛楚和一种排山倒海般的、无法言喻的复杂情感彻底击垮了她!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了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在只有仪器单调嘀嗒声的病房里,发出撕心裂肺的、破碎的哭声!

她哭得浑身颤抖,泣不成声。不是绝望,而是被一种深沉的、混杂着痛楚、怜惜、震撼和某种被强烈共鸣的酸楚彻底淹没。她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分担他的痛苦,也稳住那只仅仅勾着药膏管、随时可能滑落的颤抖的手。

冰凉的药膏管,被一只虚弱颤抖的手勾住,又被另一只同样冰凉却带着滚烫泪水和决心的手覆盖着。

像一场无声的交接。

像一次跨越生死的触碰。

像废墟之上,两根伤痕累累的柱子,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在仪器的冰冷注视中,第一次……笨拙地、颤抖着……尝试着……相互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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