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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霍云川再次睁开眼时,消毒水的味道刺得鼻腔发酸。
他动了动手指,缠着纱布的额头传来钝痛。
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云川,你可算醒了!”
他偏过头,阮萌萌正坐在床边削苹果,眼眶红红的。
“云川哥哥,你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只是轻微脑震荡,真是万幸。”
霍云川没理她,哑着嗓子问,“找到雨墨了吗?”
母亲愣了下,随即沉下脸。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那个女人?要不是她闹离婚,你能心烦意乱撞了车?”
霍云川猛地拔高声音,输液管都跟着晃了晃。
“我问你找到她了没有!”
阮萌萌被他吼得一抖,眼泪啪嗒掉下来。
“云川哥哥,你别生气。我已经让助理去查了,雨墨姐她好像出国了。”
“哪个国家?”
“还没查到具体地址,只知道是飞欧洲的航班。”
霍云川闭上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她,她跪在地上,额头磕得通红。
那时他眼里只看到阮萌萌的眼泪,没看到她渗出血的裤子,没看到她手臂上被烫伤的水泡。
他甚至忘了,小黑是他们一起从流浪站接回来的,他亲手给它做过狗窝,说过要养它一辈子。
霍云川突然开口,“离婚协议呢?”
母亲脸色一沉,“离婚协议我收起来了,等你好了赶紧签了。”
“那种女人走了正好,你跟萌萌好好过日子,等孩子生下来,霍家也算圆满了。”
霍云川猛地睁开眼,眸子里翻涌着骇人的戾气,“谁说我要跟她离婚的?”
母亲被他吼得一哆嗦,随即委屈道,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林雨墨八年都生不出孩子,现在萌萌怀了你的种,你难道还要去找那个不下蛋的鸡?”
霍云川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的怒火,“闭嘴!妈,你从一开始就没正眼看过她,现在还说这种话?”
母亲被他吼得愣住,随即眼眶一红,
“我难道说错了吗?霍家几代单传,总不能断在你手里!”
“林雨墨占着霍太太的位置八年,连个孩子都留不下,现在萌萌替她完成了本分,你倒反过来怪我?”
霍云川扯了扯嘴角,笑得又冷又涩,“在你眼里,婚姻和女人就只是传宗接代的本分?”
他忽然想起八年前,他执意要娶林雨墨时,母亲也是这样歇斯底里。
那时他护着她,说“我霍云川只认林雨墨这个妻子。”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竟默许了母亲一次次送女人上门,默许了自己对她的伤害。
阮萌萌见气氛僵住,怯生生地拉了拉霍云川的衣角。
“云川哥哥,你别跟阿姨吵架了。都怪我,如果不是我,雨墨姐也不会走,你们也不会这样。”
霍云川甩开她的手,眼神冷得像寒冬的冰,“我的事,轮不到你插嘴。”
阮萌萌被他眼里的戾气吓得缩回手,眼泪又开始打转,“我…我只是想劝劝你们。”
霍云川的目光落在她微隆的小腹上,之前被喜悦冲昏的理智,此刻终于回笼。
他想起阮萌萌说怀孕时的时机,想起她每次“无意”挑拨他和林雨墨的关系,想起她撞翻热汤时那过于巧合的角度。
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像针一样扎进心里。
霍云川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的孕检报告呢?”
阮萌萌脸色一白,眼神闪烁,“报…报告在包里。”
“拿来!”
她磨磨蹭蹭地从包里翻出一张单子,递过去时手都在抖。
霍云川接过,只扫了一眼就认出那是伪造的。
医院的公章边缘模糊,日期更是错漏百出。
他将单子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阮萌萌,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阮萌萌吓得浑身发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云川哥哥,我错了!我只是太喜欢你了,我怕你被林雨墨抢走。我没怀孕,那些都是假的!”
母亲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你敢骗我们霍家?”
阮萌萌哭着往霍云川身边爬,“云川哥哥,我不是故意的。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我真的很爱你。”
霍云川一脚将她踹开,眼底是灭顶的寒意,
“把她给我扔出去,以后再敢出现在我面前,就废了她。”
保镖立刻上前拖走哭喊的阮萌萌,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母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霍云川冰冷的眼神制止。。
“妈,这些年,你对雨墨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
“从今天起,我的事,你少管。”
母亲脸色煞白,看着儿子眼里从未有过的疏离,突然觉得心慌。
霍云川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
脑海里全是林雨墨的样子。
她第一次见他时红着脸递咖啡,她在他生病时守在床边喂药,她抱着小黑笑靥如花,她最后跪在地上磕着头,额头渗出血来…
每一个画面,都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脏。
他拿起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再次拨通那个号码。
依旧是冰冷的机械音,“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声音哽咽,“雨墨,你回来好不好?”
窗外的雨还在下,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片潮湿,看不到尽头。
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把她弄丢了。
6
离开霍云川的第三个月,我剪掉了留了八年的长发。
理发师问我要不要留点长度,我看着镜子里眼神平静的自己,摇了摇头,“越短越好。”
小黑的项圈被我收在首饰盒最底层。
偶尔整理东西时摸到那冰凉的金属,还是会心口发紧,但眼泪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汹涌了。
霍云川的消息偶尔会从国内的旧友那里漏过来。
有人说他疯了似的找我,把欧洲翻了个底朝天,却连我的影子都没摸到。
有人说阮萌萌被他送进了精神病院,听说精神失常前一直在喊“云川哥哥我错了”。
还有人说霍老太太被他气得中风,现在卧病在床,霍家乱成一团。
听到这些时,我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
那些人和事,早已随着我登上飞往欧洲的航班时,就被我彻底剥离出了生活。
三个月来,我换了三次手机号。
霍云川的助理像嗅觉敏锐的猎犬,总能通过各种渠道找到我的新号码。
但我从不接,只是在看到那串熟悉的归属地时,平静地按下删除键。
这天傍晚,我刚从美术馆出来,手机突然震动。
是一个陌生的欧洲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接起。
那边传来霍云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沙哑,“雨墨,是我。”
我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有事吗?”
我开口,声音比想象中平静,像在问一个普通的旧识。
那边沉默了几秒,呼吸声粗重得能透过听筒传来。
“我在你公寓楼下。”
我的脚步顿住,下意识抬头看向公寓楼的方向。
街角的梧桐树下,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车窗摇下,露出霍云川削瘦的侧脸。
他瘦了太多,曾经挺拔的肩背垮着,整个人透着一股潦倒的颓唐。
我转身往反方向走,“你走吧,霍云川。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他突然拔高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离婚协议我没签,雨墨,我们还没离婚。”
我嗤笑一声,走到公交站台,看着电子屏上滚动的线路。
“协议在你桌上放了三个月,签不签是你的事。对我来说,离开那天就已经结束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甚至有了一丝卑微,“我知道错了,雨墨,我真的知道错了。”
“小黑的事,阮萌萌的事,还有妈对你做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你回来好不好?我什么都给你,霍家我可以不要,我只要你。”
我没回头,公交恰好到站,我抬脚上车。
“霍云川,你什么都给不了我了。”
“我要的从来不是霍家的权势,不是天价珠宝。”
车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他在电话那头的嘶吼。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的街景倒退,直到那辆黑色轿车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晚上我刚洗漱完,门铃就响了。
透过猫眼,能看到霍云川站在门外,头发被雨水打湿,狼狈地贴在额前。
“雨墨,我知道你在里面。”
他的声音被门板过滤,带着闷痛的沙哑。
“我炖了你以前最爱喝的莲藕排骨汤,热的,你开门尝尝好不好?”
我靠在门后,听着他一遍遍重复这句话,从最初的恳求到后来的哽咽。
直到凌晨三点,门外的声音才渐渐消失。
7
我悄悄掀开猫眼,看到他蜷缩在楼道角落,像只被遗弃的大型犬。
第二天一早,我开门时他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一张被雨水泡得发皱的纸条,“雨墨,我等你。”
接下来的一个月,霍云川像块甩不掉的影子。
我去画室,他就守在画室楼下。
我去画廊看展,转身总能在人群里捕捉到他落寞的身影。
远远地,不靠近,只用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追着我。
有次我在街边咖啡馆写生,画着画着,笔尖突然顿住。
画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颀长的影子,霍云川就站在我身后,手里拎着保温桶。
他声音沙哑,“雨墨,我学了三个月的炖汤,你尝尝?”
我没抬头,继续在画纸上勾勒线条,“霍云川,你这样很没意思。”
他沉默着将保温桶放在桌角。
“我知道你还在怪我。小黑的墓我重新修过了,墓碑上刻着‘霍家小成员’,每个周末我都会去看它。”
笔尖猛地戳在画纸上,洇出一团墨渍。
我抬起头,第一次在离开后认真看他。
我将画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它不需要补偿,就像我也不需要。”
霍云川的手僵在半空,他眼底的红血丝更浓,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知道补偿没用。可我除了这样,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雨墨,你告诉我,要我怎么样你才肯回头?”
我收拾起画具,“霍云川,你不是不知道做什么,是你从来没懂过我要什么。”
他跟着我起身,步子踉跄了一下,像是很久没好好休息过。
“我懂!你要我信你、护你,要我站在你这边!”
“我后来都做到了,我把阮萌萌送进了监狱,我跟我妈断绝了关系,霍家现在我一个人撑着,我…”
我打断他,“晚了,一切都晚了!”
他的脸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公交车来了,我抬脚上去,这次他没再追。
透过车窗,我看见他站在原地。
高大的身影在夕阳里缩成一道单薄的剪影,像被全世界遗弃了。
8
霍云川没有离开,他在我公寓对面租了间房子。
有天深夜我发烧,挣扎着想去医院,刚打开门就撞见他守在楼道。
他眼睛熬得通红,手里攥着退烧药,见我脸色发白,二话不说就把我打横抱起。
“别动,我送你去医院。”
到了医院,他跑前跑后地挂号、缴费,额头的汗浸湿了鬓角。
护士扎针时我疼得皱眉,他下意识想握住我的手。
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攥紧了拳头。
我醒来时,他趴在床边睡着了,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水珠,不知是汗还是泪。
我悄悄拔掉手背上的针,自己打车回了公寓。
我以为这次的高烧只是插曲,却没想霍云川像是找到了新的“职责”。
每天清晨,我门口总会放着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袋子上贴着便签。
“今天有雨,记得带伞。”
“画室的颜料快用完了,我买了新的放在门卫处。”
我把便签一张张撕下来扔进垃圾桶。
这天我从画室回来,刚出电梯就看见霍云川站在我家门口,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
见到我,他眼睛亮了亮,又很快黯淡下去。
他把木盒递过来,小心翼翼说道,
“这是我给小黑做的。我找木匠学了很久,做了个小房子。”
我没接。
那木盒雕得很精致,屋顶还有个歪歪扭扭的小狗图案,一看就费了不少心思。
可小黑已经不在了,再精致的小房子,也暖不了冰冷的墓碑。
我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霍云川,你做这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它被你踢飞时有多疼?”
他的手猛地一颤,木盒掉在地上。
他喉结滚动着,半天才挤出一句,“我知道…我混蛋。”
我弯腰捡起木盒,塞进他怀里,“你是从来没把我和它真正放在心上。以前是,现在也是。”
我转身开门,他突然从身后抱住我,力道大得像要把我揉进骨血里。
他的下巴抵在我发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雨墨,你就在我的心尖上,你摸摸,它在跳,为你跳的。”
我用力推开他,后背撞在门板上,发出闷响。
“你的心太脏了,我嫌脏。”
他僵在原地,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最后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
9
我打开门进去,反手锁死的瞬间,听见门外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像是他顺着门板滑了下去。
那一晚,我没开灯。
霍云川开始变得沉默。
他不再给我送东西,也不再等在画室楼下,只是每天傍晚,我都能在公寓对面的长椅上看到他。
他就那么坐着,手里拿着本速写本,有时画街景,有时对着我的窗户发呆。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有天我去超市买东西,回来时看见两个醉汉在推搡他。
他没还手,只是低着头,任由那些污秽的言语砸在身上。
我皱了皱眉,刚想走过去,却看见他突然抬起头,眼神冷得像冰,那两个醉汉瞬间怂了,骂骂咧咧地跑了。
他转头看向我,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你都看见了。”
我拎着购物袋要走,他却拦住我。
“雨墨,我查过了,小黑的脾脏破裂不是我那一脚造成的。”
他声音很轻,“兽医说,它之前误食了有毒的东西,我那一脚只是诱因。”
我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看他,“你什么意思?”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化验单,“我翻了监控,她趁你不在家,给小黑喂了掺了药的狗粮。”
“我把她送进监狱,不只是因为她骗我,还因为这个。”
我看着那张化验单,手指冰凉。
原来小黑的死,比我想象中更肮脏。
可那又怎样?
动手的是阮萌萌,默许这一切发生的,不还是他霍云川吗?
我把化验单还给他,“就算这样。也改变不了你用它威胁我的事实。霍云川,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都在。”
他看着我,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10
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掠过街角,霍云川的笑声被吹散在风里,带着细碎的哽咽。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是,我知道。我把所有能赔的都赔了,可你要的,我偏偏给不起了。”
我没再说话,转身开门时,他突然在身后说,“我明天就回国了。”
我顿了顿,却没回头。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离婚协议我签了,放在你画室的信箱里。”
“雨墨,以后好好生活。”
第二天推开画室门,信箱里的牛皮纸信封露出一角。
抽出协议时,一张照片从里面滑落在地。
是五年前的小黑,趴在霍云川肩头吐舌头。
他穿着白衬衫,眉眼弯得像月牙。
照片背面有行小字,“那时总觉得,日子会一直这样。”
傍晚画完最后一笔油画,画廊老板走进来,指着画框笑,“林小姐这画里有光。”
我望着画布上跳跃的光影,忽然想起昨夜的梦。
梦里小黑摇着尾巴扑过来,身后的霍云川站在初遇的咖啡馆门口,白衬衫被风掀起,却再看不清脸。
手机在桌上震动,是陌生的国内号码。
我看了一眼,按灭屏幕。
夕阳正从落地窗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带,像条通往未来的路。
有些告别,原来是为了让自己,重新长出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