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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接下来的几天,朱重八成了皇觉寺山门外众多流民中沉默的一员。

他每天如同最坚韧的苔藓,蜷缩在那个角落,忍受着饥饿、寒冷和周围不断有人倒毙的绝望气息。

他舔舐着每天那碗稀薄得可怜的粥汤,最大限度地汲取着那微乎其微的能量。

他变得异常安静,眼神却像鹰隼一样,时刻观察着寺庙的动静,尤其是高彬长老偶尔出现时的情形。

机会,终于在一个阴冷的黄昏降临。

高彬长老在几个僧人的陪同下,似乎要出寺处理什么事情。

当他走出角门时,朱重八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从角落里冲出,扑通一声跪倒在高彬长老的脚前!

“长老!求长老慈悲!”

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弟子朱重八,濠州钟离孤庄村人!父母双亡,兄嫂离散,无家可归!求长老收留!弟子愿在寺中为行童,扫地挑水,劈柴烧火,绝无怨言!只求一隅容身,一口活命之食!”

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决绝。

连日来的饥饿和观察,让他精准地把握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瞬间。

高彬长老显然被这突然冲出的少年惊了一下。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跪伏在地的少年。重八抬起头,让长老能看清他的脸——

那张脸虽然脏污不堪,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但眉宇间那股尚未被苦难完全磨灭的倔强,以及眼神深处那种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如同寒潭般的死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让高彬长老心中微微一动。

周围的僧人立刻上前呵斥:“大胆!惊扰长老!滚开!”

戒棍眼看就要落下。

“且慢。”高彬长老抬了抬手,阻止了僧人。

他仔细打量着朱重八,目光扫过他破烂的衣衫、沾满污泥的光脚,以及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个舔得发亮的破碗。

他看到了少年眼中那份几乎燃烧生命般的求生意志。

“阿弥陀佛。”高彬长老宣了一声佛号,声音平和,“小施主,寺中清苦,行童之劳,非寻常少年可担。你……当真愿受此清规戒律之苦?”

“弟子愿受!”

重八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再苦,苦不过饿死路边,苦不过野狗啃尸!弟子只求活命,只求有口饭吃!求长老成全!”他又重重磕下头去。

高彬长老沉吟片刻。

寺庙确实需要劳力,尤其是这种身世清白(至少看起来是)、无牵无挂又极度渴望活命的少年,往往最是听话,也最能吃苦。

眼前这个少年,眼神虽然复杂,但那股狠劲和求生欲,或许……是个不错的苦力。

“罢了。”高彬长老轻轻叹息一声,仿佛在施舍莫大的恩惠,“佛门慈悲,见你孤苦无依,便予你一个安身之所吧。起来,随贫僧入寺。”

重八的心猛地一颤,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筑起的冰冷堤防,几乎让他眩晕。

他强忍着,再次重重磕了一个头:“谢长老慈悲!弟子永世不忘!”

他挣扎着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和极度虚弱,身体摇晃了一下,但他立刻稳住了。

在周围流民或羡慕、或嫉妒、或麻木的目光注视下,朱重八,这个不久前还在暴雨中指着苍天怒骂的少年,终于迈过了那道象征着“生”与“死”分界线的朱漆大门门槛,踏入了皇觉寺的青石地面。

然而,门内并非想象中的佛国净土。

等待他的,是等级森严的僧伽世界和更加严酷的生存法则。

他被带到一个管事僧人面前。那僧人法号广智,负责管理寺中杂役行童。

广智和尚身材矮胖,面色红润,与外面那些饿殍般的流民形成鲜明对比。

他眯着一双小眼睛,挑剔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少年,如同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物品。

“叫什么?”

“朱重八。”

“多大?”

“十六。”

“哼,看着像十三。”

广智和尚哼了一声,语气冷淡,“既然高彬长老发话收留你,以后就是寺里的行童。寺里的规矩,第一条,就是听话!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偷懒,不许顶嘴,更不许偷盗寺中财物!否则,戒律无情!”

他指了指旁边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去那边,把你的破烂换了。寺里有统一的灰布短褂,虽然是旧的,也比你这身强。换好后,去找典座僧,他会安排你干活。”

重八默默走到角落,那里堆着几件散发着霉味和汗味的灰布短褂。

他脱下自己那身几乎成了碎布条的破衣,换上其中一件最小号的短褂,依旧显得空荡荡。

换下的破衣和那块包头的旧布,被广智和尚像丢垃圾一样扔进了旁边的火盆,瞬间化为灰烬。重八看着那跳动的火焰,心中没有不舍,只有一种旧日被彻底焚毁的冰冷感。

他被带到了典座僧那里。

典座僧负责寺中伙食和厨房杂役。这是一个油腻腻、弥漫着烟火气和剩饭菜馊味的地方。

“你?”典座僧是个脾气暴躁的中年僧人,正指挥着几个行童劈柴烧火,看到广智带过来的重八,眉头拧成了疙瘩,“这么瘦?能干什么?”

“长老让收的。”广智简短地说了一句,转身就走了。

典座僧上下打量着朱重八,不耐烦地挥挥手:“行吧,先去把后院那堆柴劈了!劈不完别想吃饭!”

后院,堆积着小山一样的木柴。

旁边放着一把沉重而锈迹斑斑的柴刀。

重八走过去,拿起柴刀。冰冷的铁柄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试着举起刀,对着一段粗大的硬木砍下去。

“铛!”一声闷响,柴刀被弹起老高,只在木头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巨大的反震力震得他虎口发麻,手臂酸痛。他太虚弱了,连日饥饿早已耗干了他的力气。

“没吃饭啊?用力!”典座僧的呵斥声传来。

重八咬紧牙关,再次举起刀,用尽全身力气砍下去!一下,两下,三下……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灰布褂子,顺着他瘦削的脊背流淌。

手臂酸痛得如同灌了铅,虎口被粗糙的木柄磨破,渗出血丝,染红了刀柄。他机械地重复着劈砍的动作,每一次挥刀都牵扯着饥饿的胃部一阵绞痛。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不知劈了多久,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他劈出的柴火,还不及那小山的十分之一。

典座僧过来看了一眼,不满地哼了一声:“废物!这点活都干不完!今晚的斋饭别想了!滚去睡觉!明天接着劈!”

斋饭?重八这才想起,从中午到现在,他只在山门外舔了那碗稀汤。寺里的晚饭时间早已过了。饥饿如同无数只利爪,狠狠撕扯着他的肠胃。

他被带到行童们居住的地方——

一座低矮、阴暗、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偏殿角落。

地上铺着薄薄一层潮湿发霉的稻草,上面胡乱扔着几条破旧的、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薄被。

十几个和他年纪相仿或稍大的行童蜷缩在各自的草铺上,大多已经睡着,发出疲惫的鼾声。角落里,还堆放着扫帚、水桶、抹布等杂物。

没有人理会他。没有人问他饿不饿。只有无尽的疲惫和冰冷的饥饿。

重八默默地走到一个最靠墙、最阴暗的角落,那里有一小片稍微干燥点的稻草。

他蜷缩着躺下,冰冷的湿气立刻透过薄薄的灰布褂子侵入身体,让他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胃里的绞痛一阵紧似一阵,仿佛有一把钝刀在里面慢慢切割。

他紧紧抱住自己,蜷缩成一团,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热量。

黑暗中,他睁大眼睛,望着头顶那被蛛网和灰尘覆盖的、模糊不清的房梁。

白天经历的一切——山门外绝望的人潮、施粥的冷漠与不公、广智的鄙夷、典座僧的呵斥、柴刀的沉重、虎口的刺痛、此刻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饥饿——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麻木的神经。

没有眼泪,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比在父母坟前更加深沉的、浸入骨髓的冰冷。

这佛门清净地,原来与外面的乱世并无二致,甚至更加虚伪。

这里没有慈悲,只有赤裸裸的劳役和等级压迫。他朱重八,从一个地狱,跳入了另一个看似金碧辉煌、实则更加冰冷无情的地狱。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暴雨倾盆的荒坡,站在父母被草席包裹的坟茔前,指着那墨黑的苍穹发出无声的控诉。

只是这一次,那控诉的对象,似乎又多了一个——这披着袈裟、念着慈悲、却同样冰冷无情的伽蓝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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